河夹湾像一个被文明社会遗弃的原始部落,在贫穷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这里人不仅骁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离开延安,被派回家乡打游击。那时,他才十八九岁。以“黑面神枪”威震敌胆。腰里常插两把盒子枪,侦察敌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没。日本人几次悬赏捉拿他。他数次在河夹湾隐身。其中一次是负伤,被一个捡柴的姑娘背回村子,一住两个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夹湾的百姓视为英雄。伤好离开那晚,河夹湾专门举办了一次篝火宴会欢送他。据说,那是河夹湾历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会。几百男女老少围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烧得吱吱冒油。半边天都映得红了。宴会开始,几位长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献给宋源。宋源泪花闪闪,双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饮尽。然后抢烤兔开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场核心,必须穿过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当然只有最勇敢的小伙子才能抢到。
一声令下,一片呐喊,宋源和一群脱得袒胸露臂的小伙子,油光光扑进烈火中。从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一阵飞跑。偌大一片火场,毕毕剥剥,人影窜动。周围掌声、笑声、呐喊声,势如狂潮。姑娘们已在火场边缘各自抢到烤兔,欢笑着退出来。小伙子们仍在火场核心东奔西突,不断从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谁抢得最多。宋源最后一个窜出火场,两手拎八只烤兔,赢得头彩,四周一片欢呼。看宋源时,身上已烤成紫铜色,却无燎泡火伤,可见其身手矫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给老人和孩子们,手上还剩一只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时,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双肩摇了几摇,朗声大笑了:“后生!河夹湾的姑娘,你就没看中一个吗?”宋源脸红了,举目四望,火场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位长辫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捡柴姑娘。这两个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还愣在那里,突然飞奔过来,从宋源手里抢过烤兔,转身逃向野外。长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还不快追!”宋源心头一热,撒腿追去。身后一阵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触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岗上,宋源搂着姑娘激动地说:“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来娶你!”“咋!为啥要娶俺?”姑娘笑着摇摇头,然后说,“我救你,把身子给你,是因为我敬慕你。并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愿扯你的后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结了。你能记住河夹湾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时语塞。姑娘说得很冷静,不像耍逗。他没想到在这种事上,河夹湾的人会如此豁达超然。一时有些懊悔,不觉渐渐把手松开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为他打落满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痴情公子。你还有大事要干哪!想俺的时候再来,俺会像今晚一样。”说着,扑上去在宋源腮上亲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转身跑回去了。宋源痴痴地站在荒岗上,望着河夹湾的方向。流出一脸泪水。
当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后,宋源再去河夹湾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没有等他。有情耶?无情耶?
之后二十多年,宋源再没去过那里。但河夹湾留给他的印象却是那样美好,温馨。至今,谁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夹湾有过这么一段风流史。那姑娘从来没有找过他。河夹湾的百姓也没谁求他办过什么事。这么多年,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据说,那里在搞资本主义。但不知怎么搞法?县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队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后被轰赶出来。就是说,他们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记忆中,河夹湾的女人是无私、纯朴而坦荡的。只讲奉献,不求报答。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狡猾和阴毒呢?她们究竟是河夹湾的骄傲,还是河夹湾的耻辱?
不管孙宏文是什么用心,宋源还是决意去那里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条旧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进入老城腹地。常有些卖私货的在这里出现。卖私货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乡下的农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后入城的。多数是干部、家属、机关人员和从乡下招来的工人。他们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认为老城是藏污纳垢之地。什么街霸、流氓、遗老遗少,甚至还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细究起来,也可能会有一段不干净的历史。比如,给旧衙门当过看门人,做过几年旧警察,日本人在时当过更夫,国民党在时当过旧政府的茶炉工。等等。揪住这些事,足以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其实,老城的居民从骨子里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们称新城人是乡下人。他们才来了几天!见识过什么?而老城居民已在城里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虽然破旧,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吗?虽说那楼房很新很高,却没有一砖一瓦属于自己。住房要拿房钱!老城的房子破旧吗?可是你看墙基,那是一排城墙砖;你看那两块门石,方方正正,上头雕有白虎青龙;你看那檩条,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为那房屋要倒吗?可你扛几膀子试试!而真正值钱的货色还在屋里。你不经意走进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时不时会发现屋里摆着传了多少代的条几、八仙桌、太师椅、龙凤床。这些古旧家具,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数百年下来,仍然光亮照人。那上头的雕刻图案之精致,足以让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陈年黑砂壶,断了半个嘴。但你别瞧不起它。夏天用它冲茶,不仅凉得快,而且茶叶隔夜不馊。壶周围放几个细瓷茶碗,虽说有了裂纹,却是地道的景德镇老货。条几上的几只香炉是不用了,但作为摆设,仍有它不可估量的价值。因为说不定那是一组真正的宣德炉。
在条几的靠墙处,有一台蒙上灰尘的歙砚。那个放着户口簿和豆腐票的旧木匣子里,说不定藏有一对金手镯。你把目光再拉开一点,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许会发现一只断了半条腿的鼎,裂开一道纹的瓮,或者一口保存完好的明代瓷坛。你揭开瓷坛,发现里头腌着一坛青辣椒。在一个破旧的柜子里,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于是你逐一拿出来,放在当门光线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讨教。那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儿笑而不答,却在手心上画出几个字:鬲、鍪、觥、卣、罂……然后看住你。一副神秘而略带嘲谑的笑容。于是你红了脸,只好摇摇头,表示惭愧。因为你大部分都读不上来。接着,你带一身尴尬告别主人,走出屋门,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树,于是你突发奇想,那树根下是不是会埋着一坛白花花的银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气,出了这家,又走进那家。那是一个多少年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老得不能动弹。正坐在屋当门打盹。你悄手悄脚在她杂乱的小院里察看,却突然发现在一堆瓦砾中,有不少是秦砖汉瓦!于是你逃也似的跑出来,一直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我的天!
这些,新城的人有吗?他们足够骄傲的了!
当老城那些摇着蒲扇的老太,以及端着紫砂壶的老头,坐在嘎吱嘎吱响的藤椅上在街口乘凉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优越和居高临下的和气,是保养得极好的富态相。他们谈话的题目和新城人大相径庭。新城人经常谈论的是工作、学习、提拔、形势、国家最新大事,偶尔也会谈到白菜、萝卜之类。而老城居民,包括这些乘凉的老头和老太们,却爱谈人参、母鸡汤、莲子、蜂糕等等。尽管他们也并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没再吃过。但他们却可以以此为话题,抱怨点什么,怀念点什么。还有,就是左邻右舍,画眉和民国年间的事。有时也会说到冉老太和三春楼,以及那个少言寡语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马黑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并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态,并在小香港交汇。小香港是新城人为老城这条旧街起的名字。其实,新城人没有谁见过香港。但他们依稀知道那是个充满香风毒雾的花花世界。这条旧街远不够那个水平。却毕竟是新旧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县志记载,自宋代以来,这条青石小街就是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有各种小商店,小摊贩,小吃小喝,小打小闹。比如,你想买一枚大衣上的大圆排扣——有几年,不知为什么市面上会缺这东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货店、百货楼,都没有这样型号的。这时,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运气。嗨!那个老太太设的小摊上居然真有!多少钱一枚?一块二。乖乖!你伸伸舌头,拿起又放下。但接着你又拿起来。大衣上少个排扣,毕竟不好看。办公室那个漂亮的女同事已经嘲笑你几次了。她老说你穿着不讲究,不整齐。于是你狠狠心只好买了。你继续在小香港游荡,忽然发现在另一个老太太的小摊上挂着一串像口罩样的东西,洁白的、粉红的、鹅黄的……两边有或宽或窄的带子。看得出做工精细,是真正的手工艺品。可那样子又不像口罩。于是你好奇地伸过头去,用手极小心地拨拉了一下,轻轻捏住一只。手感极好,滑溜溜、软绵绵的。老太太转回头,看你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把打掉你的手:“别乱摸!那是姑娘家用的东西……”老太太刻薄地训斥了一通。你羞得无地自容,没听完便落荒而逃。回到新城,你好几天心神不宁。又窝囊,又新鲜。
现在,宋源站在十字路口,往里打量,却感到这条青石小街空荡得凄惨。这几天工作队云集县城,把什么人都惊散了。现在,他想吃点什么。他爱吃。一向把吃看成一件重要的事。可眼前卖啥的都没有。他茫然地继续搜索着。
忽然,宋源那只圆圆的小黑豆眼一亮。他发现交通岗楼后头那片隐蔽处,一群人正围着打漩。私货,肯定是私货!他心中一喜,疾步抢上去,一股很好闻的膻味迎面扑来,是熟羊肉!他闻着了。可是人太多,在那里漩涡似的打转,吵吵嚷嚷。他决定往里挤。这时候,谁也看不清他是谁。交通警早已下班了。大家正挤成团叫骂着,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公安局长。认出了又怎样?公安局长就不能嘴馋吗?岂有此理!
为了到时候简化程序,他急忙先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瞅准一个人缝,一头撞进去。不好!他撞到一个人的脊梁上了。头上感觉到的全是骨头。他疼得一咧嘴,正要拐个弯再挤,前头那人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往后退,双手高高地捧一包熟羊肉。这家伙大块头,把身子拧了几拧,退出人墙外,赶紧蹲到岗楼对过的墙角下,摊开那包熟羊肉,搓搓手,并不急着吃。他只用眼角斜着。一只手慢慢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酒瓶。“咔嚓!”咬开盖,猛抬头,咕噜咕噜连灌几口。然后把酒瓶往地上一墩。卷卷袖口,伸出两个指头捏起一块肉,反正看了看。有二两重。他把肉捏得很高,肩膀使劲往下沉,把头翻转了,一张大嘴便斜上去,要吃天的样子。然后,两个指头一松,把肉丢进那个黑窟窿里。脖子一拧,脑袋刷地又转回原处。两腮立刻暴满了。他蹲在地上,一边咀嚼,一边用极富优越感的神态,悠悠然观看着仍在拥挤吵骂的一群。就像一头大吃大嚼的黑熊居高临下欣赏一群争抢骨头的饿狼。
宋源被黑熊一路拥出来,身不由己地往外倒退。他的瘦小的身架,实在不足以和黑熊抗衡。黑熊末了那一蹶腚,把他顶出三四步远,重重地摔在岗楼上。他疼得咬牙切齿,急忙奋力站好了,又往前挤。他左冲右突,忙了一头臭汗。刚刚挨到里圈,可是晚了。羊肉卖光了。
一片人悻悻地骂着,喘息着,舍不得立刻散去。
“还有吗?”
“跟你家买去也行!”
没人搭腔。卖羊肉的汉子忙忙地收起摊子,沿青石小街逃也似的往老城深处去了。
他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溜掉。否则被抓住了,钱要没收的。他很会选择时机,透着老城人的精明。这会儿,恰是“三打”办公室的人正在吃饭,尚未出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久留,何况满城都是工作队。
人们终于极不情愿地走散了。
宋源还呆站着。他感到很沮丧。背上还隐隐作疼。他伸手揉了揉。瞟了一眼黑熊。那汉子还没有吃完。吃得呱叽呱叽响。一股很好闻的羊膻味伴着酒味,不断飘过来。那汉子的嘴简直是个无底洞。
宋源认出来了。那汉子是个外号叫大狗熊的搬运工人。这小子有点傻,却力大无比。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挣了钱便海吃海喝。去年公安局抓了个女流氓,供出大狗熊来。公安局把大狗熊传去核对:
“有这回事吗?”
大狗熊忸怩了一下,回说:“有!有!”
“你知道这是犯法吗?”公安人员严厉地问。
“犯——法?”大狗熊一伸脖子,“犯啥法?老子交了钱的!不信问那女人,一回十块,当场点清。龟孙子才欠她的钱!”令公安人员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