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时候,宋源听得极不开心。脸便阴阴的。那个杀人女犯,才二十来岁。背着丈夫和人通奸。丈夫明知,却捉不住。这女人鬼得很。她对丈夫说,我恶心你,就喜欢那个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说,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说这样吧。咱俩打个赌。三天之内,我要和他睡一觉。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头猪,一条狗,我也认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铁丝拧住她手腕,另一头拧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干活牵着上地,晚上睡觉牵着上床,两天两夜相安无事。第三天夜里,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干啥去?女人说我撒尿,不行吗?丈夫摸摸铁丝,系着呢。去吧!大睁眼躺床上。一根铁丝连着床上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着下了床,丈夫说,你别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没戏唱啦。女人说,就是呢,戏快唱完啦。你看他在这里蹲着呢。丈夫折身起床,点上灯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着呢。丈夫骇然。怒极。一斧头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夺过斧头,把丈夫也砍了。然后,她来投案。她给公安局长宋源说,她挺后悔的。
她本来不打算杀死丈夫。如果那时候丈夫说,罢罢,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会心软。把那个男人打发走,说一句你别再来了,下辈子再嫁你吧。局长你不知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又太聪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恼火,烦心,变着法儿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长得俊,又爱打扮,爱笑。老怕我不正经,让人勾了去。在外头和男人说笑几句,回到家就盘问半天。其实,那时候我没那事,硬是让我丈夫管出外心来了。终于有一天,我给他说,你不是要管吗?从明儿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后来。他越发管得严,几乎天天揍我一顿。可他管不住。一个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么能管得住呢?……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事的。我们都说好了。可他没忍住,一斧子把那个男人砍了。我心一横,把丈夫也砍了。两个男人都毁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说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说那当然。他俩都死了,我还活啥趣呀?说着又叹一口气,其实我丈夫蛮疼我的。他爱我爱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严。看起来,男人和女人都不得爱得太深。太深了会自私,会生事……
后来,那女人果然被枪毙了。满县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说那女流氓挂一脸泪花子还在笑。叫人纳闷。于是有人愤然,又哭又笑算什么呀?流氓!
宋源没去刑场。他说牙痛。捂着腮帮子回家了。
宋源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这人奇丑。左脸颊一块巴掌大的猪毛黑痣。左眼又圆又小,像一粒籽粒饱满的黑豆。眼珠一转,滴溜溜打滑。贼亮。老像在窥探人的秘密。据说,他破案主要靠这只眼。而右半个脸,光景就完全不一样了。胖乎乎的,红润润的。右眼细长,老是眯缝着笑意。单看左半个脸,你会以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吓得人汗毛直竖。单看右半个脸,他又简直是个慈祥的庄稼老汉。你说他在发怒,你说这人阴狠,对的;你说这人挺和善,随和得很,也对。你怎么说都对,你怎么说都不对。因为你永远弄不清他哪半边脸代表他的真实内心。
县里局长们在一起开会,常常互相打诨。宋源又最爱恶作剧,对头很多,也就常被袭击。
“老宋,听说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个熊脸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帮上那块皮是不是细嫩一点。割下一块,把你脸上那块猪毛黑痣换下来,不就美了吗?”那人连说带比画。
宋源翻翻白眼,不置可否,另一位局长立刻摇头否决了:“不行不行!那么一调换,脸不是脸,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于是一阵开怀大笑。
逢这种场合,县委书记孙宏文便会紧蹙眉头。孙宏文当书记已有多年,白净面皮,文质彬彬。讲话极有条理。作报告一般讲三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分三个小问题;第一个小问题分三点,第一点分三小点;第一小点A、B、C……不用说,他是个文明人。对这些粗俗的玩笑,实在不堪忍受。但这群半老不少的局长们没多少文化,到一块便混闹一通,常使他的讲话都无法正常进行。他总怀疑他们在藐视他。尤其宋源更让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准确地说,他怕他。在全县所有的人中,宋源是惟一见过毛主席的人。他十三岁去延安,一路讨饭去的。后来在中央干过警卫。孙宏文怎么敢得罪他呢。
宋源阴阳怪气,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但宋源确有奇才,连孙宏文也不得不承认。
他从解放就干公安局长。是周围各县公安战线有名的“老狼”。各县公安局长没人喊他的名字。要么“猪脸”,要么“老狼”。他经办的案子无数,破案率几乎百分之百。全县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办案归来,已过半夜。他没有回家,让看守打开一间牢房,又重新锁上,和几个盗窃犯同住一室。犯人说,局长,你咋睡俺屋来了?宋源说,我老婆关门了,别搅了她的梦。他极小心地疼爱那个女人。他女人是县剧团的演员,比他小八岁。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当年怎么被他划拉去的,一直让人费解。就凭他张脸?啧!几个盗窃犯便起哄,局长,这不公平!你就不怕搅了俺们的梦?宋源眯起右边那个和善的眼笑了,这样吧,赶明儿我请客,一人一包烟!行了吧?然后脸一沉,记住!别他妈的说出是我给的,犯监规呢!
宋源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间小黑屋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外头正下着雪。雪粒打得窗户沙沙响。这间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现在成了他的囚室。遍体伤口不知是封冻了,还是结痂了,反正周身皮紧。像束一身冰凉的铁衣,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却,身子在变僵。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个头儿说,你是隐藏在公安战线上的一条老狼,长期专无产阶级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监狱,你敢把大门打开,把犯人放出来?去呀!你不说关的都是无产阶级吗?一个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个儿太小。宋源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条子,又站住了。然后又有很多人发言。很多。有社会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说,宋源你心慈手软,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敌我不分。宋源说,公安局长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没事干了。又有人说,你包庇犯人!宋源说,我包庇谁啦?哪个该判刑的没有判刑,哪个该枪毙的没有枪毙?又有人说,几乎每次枪毙犯人,你都借故不去,什么道理?宋源说,战争年代,我亲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鸭子二斤嘴,不服软。当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脚,一顿暴打。斗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声。他糊涂了。那只善于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转来转去,也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夜三更天,他被门外的一阵厮打声惊醒。好像有人倒地。接着小黑屋的门被撞开了。他微微睁开眼,一阵冷风扑进来。借着雪光,看到一群蒙面汉子。手里都拿着棍棒。今儿完啦。他想。但没有动。他已经动不了啦。可这群蒙面汉并没有揍他,只迅疾把他背起,冲出小黑屋。怎么,要把老子活埋去吗?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没人告诉他要去哪里。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门。依稀觉得有个值岗的战士脱下一件大衣,给他盖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辆马车正等在雪地里。他被放上去,严严地捂上棉被。一声鞭响,马车飞奔起来。他觉得自己飘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着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经好久没这样睡过了。
宋源被拉到距县城八十里外的一个小村。这村子在老黄河沿上,极为偏僻。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着一片人。门外还蹲着几个。轻声地说话,轻声地咳嗽。他睁开眼,环顾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哦……噢!我操!他骂起来,是你们一群王八蛋!他记起来了。站在他面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劳改释放分子!当初,他们几乎全是经宋源抓获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锁犯,还有那几个曾和他同睡过一个晚上的盗窃犯。后来判刑、劳改、释放。这次,他们经过精心策划,合伙救了他。他们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样。宋源厉声说,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长。他们……会打死你的!接着,一群蓬头垢面的男人都哭泣起来。当初,俺们……在监牢里,也没……遭这打呀,呜呜!……宋源火爆爆地看着他们,忽然眼圈儿红了。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流泪。
他们坚决地剥夺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伤,想动也动不了。他们为他端吃端喝,洗伤换药。笨手笨脚的。他们的家分散在全县,是怎么串通起来的呢?这些狗日的东西!
宋源神秘地失踪了三个月。等他伤好回来时,县城对当权派的批斗已经降格。大家忙着打派仗去了。后来,他只说被一群农民抢走了,没有说出真情。他觉得没有必要。
宋源不傻。
黑洞
宋源一脸疲倦地走出县委招待所,穿过宽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两旁贴满了标语。夜色笼罩着看不清字迹。但他知道那上头写着什么。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仓皇赶路,像有谁在后头追赶。
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看到几个工作队员也正往老城走去,游游荡荡。便有意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落在后头。他想一个人清净一点,放松放松神经。
集训已经十天。县委书记孙宏文一再强调,这次工作队下乡,不要心慈手软。要像当年打鬼子那样,向资本主义大举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队员,组成一百五十个工作队,分赴各公社,一杆子插到大队。一旦下去,那阵势将如排山倒海。在给省地委的汇报中,孙宏文称这次行动为“平原决战”。省地委办公室很快又以简报的形式,印发了这个汇报材料。并且都加了编者按,称赞这次行动是一次“壮举”,“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这几天集训,全部军事化。为了增加气氛,从工作队员中找出一个退伍号兵。天还黑黑的,起床号就响了。激越、嘹亮,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不仅工作队员闻号即起,连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种紧张感。那种已经遥远的战争年代的记忆又回来了。起床号响过不久,上操号又响了。接着,大街上一队队的工作队员开始跑步。
地动山摇。小城整个在晃荡。
工作队员中,少数是机关干部。大部分是从农村抽调的知青、民兵和退伍军人。机关干部又分两类,一类是吃香的,一类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乡镀金,回来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机调离单位,下乡惩罚,回来后随便给你安个地方纳闷去。各人属哪类,心里都有数。宋源尤其有数。“文革”后,孙宏文仍是县委书记,宋源仍是公安局长。所不同的是孙书记比从前活跃多了。讲话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欢混闹的宋源,却变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痴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队。公安局的工作暂由别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训结束,孙宏文把他请到办公室,倒茶,拿烟。然后亦庄亦谐地说:“啊哈老宋来,这次要靠你打冲锋啦!你要去的河夹湾是个‘花村’,娘儿们往你身上靠,几届工作队都栽了。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眼望窗外,没有吭声。他知道孙宏文并不全是在吓唬他。河夹湾的情况,他大体知道一些。那是个孤零零的大村。周围全是些横七竖八的河汊子。一到那里,顿时感到满目凄凉。村庄古堡一样遗落在茫茫无际的废黄河滩上。几只老鸦蹲在村头的枯树上惨叫。空旷、死寂。黄昏,一缕炊烟从颓败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发现这里还有人类生存。一到雨季,就与世隔绝了。一年里大约有八个月,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遍地都是水洼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岗,会聚几百只兔子,对着水洼子发呆。这时,常有河夹湾的人出来打兔子。不是用枪,而是用棍子,一棍一个。不大会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着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围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黄流油,异香扑鼻。烤好了,先分给老人和孩子。剩余的由年轻人争抢。一窝蜂扑上去,姑娘和小伙子嬉笑打闹,滚成一团。小伙子们光着脊背,滚一身炭火,烧几个燎泡,却刺激得神经愈加兴奋,哇哇大叫着往上蹿。姑娘们也全没有斯文,和小伙子搅在一起,十分骁勇。本来就破烂的衣衫,被扯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