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利物浦的短信,鳌翔肯定坐着城铁一屁股到了琦玉县。在海边和裕子坐上相反方向的列车,他像个行尸一样,脑电波和身体的行动完全脱节,坐下便开始发呆。
到目前为止,鳌翔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痛苦、难过,是想大喊还是想挠墙。能够感到痛苦便能控制感情,至少知道想点办法让自己高兴。
这次不同了,他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思考的意识都没有,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全然不知。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他的魂已经丢了。
短信说,晚上去八剑传喝杯酒,纪念一下重返单身的日子。
鳌翔回信:"同是天涯沦落人。多喝几杯。"
.....
老板拿出写着青山裕子名字的酒,鳌翔学着奈奈的样子,装腔作势地调酒,然后放到利物浦面前。"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诗(湿)兴大发,尿床了?"
"裕子要去瑞士留学。"
"又是一个去追求理想的。"
"嗯。"鳌翔点点头,喝了一大口。
"你可想好了,不是我吓唬你。距离能够摧毁一切爱情,她这一走,你们在一起的几率就无限接近于零。"
"哎......我知道。"
"还是古时候好啊,交通不便通讯不灵,顶天了就知道点别的村儿的事,而且那会儿每个村还都差不多。"利物浦呷着酒。
"让你这么一说,确实!现在可好,山里的小妞知道有高楼大厦的城市,知道那里有故事里讲的神仙一样的生活,知道那里的小伙儿、哪怕是老伙儿又帅又有钱,知道在那里干一个月活能挣山里一年的工资......你说她们能不心动,还能在山里安心呆着?"
"不光是这个,那以前听马可波罗说东方有黄金之国,来得了吗?赶着马车走一年,路上让狼叼走了。要不就是遣唐使,在海上翻八回,九死一生才看见了大陆。
"现在可好,说上哪儿就上哪。咱们从家到机场3个小时,东京机场到北京机场也3个小时。不就是瑞士吗,睡一觉就到了。还能上月球,上火星。"
"地球变小了,选择变多了。人心散啦!"
"嗯,有道理。咱们的祖辈、父辈,面临的永远是单一选择,个把幸运的能蒙上个二选一。
"他们只能上山下乡,只能挣那么多工资,只能等着分房,年龄差不多了就结婚,也不挑来挑去的,然后生孩子......日子一样的平淡,生活一样的艰苦,心里一样的幸福。"
"所以现在能白头偕老的少了,或者说概率降低了。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于是欲望膨胀,变成理想,追啊追啊,这山望了那山高。
"老天爷偏偏不辜负这些追逐的人,让他们踮踮脚,蹦一蹦就达成目标。结果大款把楼价炒上去了,穷人也得买房啊,看着几个领头的成功者,后边的人也追上来了。经济发展了,社会进步了,我们越来越不幸福。"
"这就是游戏机里超级玛莉捡金币,永远有过不完的关,永远有捡不完的钱。为了轻装前进,当然得付出点什么。穿着羽绒服怎么跑得过只剩小裤衩的呢。"
"我宁可留几件衣服,丢不起那人。"
"那留几件呢?"
"不知道,不舍得,难以权衡,所以痛苦。"
"你不舍得,有人舍得,luo奔都在所不惜,你看他luo奔了,自己也心动,自己就是不心动,你老婆会说,人家都luo奔了,你也脱啊。"
"对,你要是不脱,她就一脚踹开你,自己脱了。"
"不不,也不一定,她给那luo奔的呐喊助威去了。"
"伟人,我问你,苗渺要是真不回来了,你觉不觉得冤?"
"肯定冤啊。不过想想也不冤。"利物浦的鼻头又发红了。"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觉得两个人常相厮守的日子挺好,可她觉得还得有别的。
"就是说我只要常相厮守就满足,她还需要其他的东西。我们没有统一思想就结婚了,这是我为当初的草率和天真付出的代价。"
"有人会和你统一思想吗?就是当时说好了,她也会变卦的吧。"
"嗯,不好说,现在什么事情都捉摸不定。"
"所以啊,轻率是不好,但不轻率不一定能避免今天的惨剧。幼稚倒是真的,我们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这年头谁不比谁的主意大呀,人家凭什么听你的。三纲五常的约束力只能放在古装片里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说苗渺怎么就没我这境界呢?"
"陶渊明同志不用工作就有饭吃,平时还能招些狐朋狗友吟诗作赋,互相吹捧,肉体和精神都满足了,这样的日子谁不想。
"你有工作,虽然挣得不多,至少够吃够喝,而且冠冕唐皇。你老婆和你在一起,自卑感就来了。一是她和你比产生的自卑,二是把你和别人比产生的自卑,你说自卑不自卑?"
"要我说啊,现在的人就是自己和自己较劲,豁了命挣钱,就为了能躺在树下悠然地睡午觉。其实,什么都不干,一样可以悠然睡午觉的。"
"都像你这么明白,不就没有痛苦了。其实谁也不过就是图个温饱,图个安宁。可是温饱和安宁的条件被越炒越高,人们就越来越觉得不安全,于是就只好豁了命啊。"
"所以说好事都是被炒坏的。"利物浦作结论了,"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既然生于这个时代,就去寻找这个时代的快乐吧。想要的就去争取,不想要的就放弃。得不到的别怨天尤人,放弃了就不后悔。别让自己那么累。"鳌翔说给利物浦,也是说给自己。
"争取什么,放弃什么?"
"今天我也检讨一下自己,我也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和裕子在一起,生活在一个综合水平高于中国的地方,享受了那么多方便和浪漫。
"我晕了,错觉让我把自己当成了这个世界的人。我觉得我和他们一样了,他们就会接受我,其实大错特错。"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裕子家里不同意?"
"裕子说我不懂她。开始觉得是气话,可是仔细想想,毛骨悚然。咱不说是两个国家的人,成长环境、生活经历有那么大不同。就说你和苗渺还因为炒菜放不放辣椒吵呢,更何况我们差距这么大。
"我愿意入乡随俗,可是入不进去。入乡就意味着被同化,我能改变自己多少,他们又能接受多少本来的我呢。当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了,我就不是我了。同时,他们也不需要我了。换个角度,裕子也会思考同样的问题,他的家人,周围的人都是如此。"
"日本人很排外。"
"千真万确,感同身受。而且这个排外不只是排斥,更多的是不接受,非暴力不合作。他们会对你彬彬有礼,却总是把你当成客人,永远不和你交心。
"你可以和一个日本人水-乳-交-融,就像我和裕子,可是她的家庭,她的集团,乃至她的国家还是不会接受,结果往往是连裕子一起驱除出去。
"于是日本人的个体在与外界交流时,不得不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因此多数人便明哲保身,望洋兴叹了。"
"越是深入地了解,被排斥的感觉就越深。"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以为有了老太太的鲜花和掌声就被日本接受了,其实不过是她们的宠物。
"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觉得房子不是房子,家具不是家具。走在街上,说得是貌似听得懂却又无法完全理解的语言,而且从我的嘴里会不经意地冒出来,我的腰会向他们一样弯下来鞠躬,我会认为短裙露膝盖穿靴子的三节腿就是美。
"我被一步步同化,却享受不到同化的待遇。这样下去就是邯郸学步,回了中国,你会觉得喧嚣、服务差、空气不好,出门什么都看不惯,一身东洋鬼子做派,人家会说你是二鬼子;在日本,你日语说得再好,弯腰超过90度,你永远还是中国人。"
"是挺可怕的。"
"时间长了,会变成孤魂野鬼,上不得天堂,下不得地狱,永远在中间游走,四处漂泊,永无止境。"
"咱们当超级玛莉,快跑到这个下场了。"
"回头是岸。"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其他客人的小店一下安静下来。老板走过来,递给他们纸和笔。"小伙子,心里乱的时候,就把最想说的事情写下来吧。"
鳌翔写了三个字:"让她走"。
利物浦也写了三个字:"让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