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物浦平静地把行李拖到门口,招呼苗渺该动身了。他毫无表情,不紧不慢地检查手机和钥匙,就像平时出门一样。
苗渺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她从前一天晚上就这么坐着,任凭利物浦在一边收拾行李,问她什么话也不回答。
利物浦已经换好了鞋,嘴唇没有动,却说出了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苗渺把头转向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夹着喊叫,似乎想把压在心里的苦一下子喷发出来一样。
她看着利物浦,什么话也没有,就是撕心裂肺地哭,房间的墙壁都跟着颤动。利物浦递给她一条手绢,还是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是那几个字,"快走吧。"
苗渺已经哭不出声音了,抽泣着,换了鞋,提起包和利物浦一起出了门。她就要回国了,按照她希望的,利物浦替她买了机票,买了给所有人的礼物。
两人并排走着,利物浦肩上背着塞得鼓鼓囊囊旅行包,左手拽着行李箱,右手提着手包,旁边的苗渺只是拿着一个随身的小包。
就像他俩到达东京的那天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改变。但是方向却是相反的,再有就是那亲密的倩影变得有些陌生了。
.....
就在利物浦去机场的同一时间,鳌翔接到了裕子的短信:"陪我去看海。有话和你说。"
江之岛,神奈川县海边的一个小岛,自从修了一条和海岸连接的公路,变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
按说海滨、沙滩和美食聚集的游览胜地应该是情侣出没的地方,可是江之岛例外。
据说岛上住着个神仙,保佑岛民风调雨顺,可偏偏有个爱嫉妒人的坏毛病,尤其看不得小情侣亲亲我我。于是她就大发神力,让来江之岛的情侣都分手。
不知确有其事还是人们的传言加渲染,一起来江之岛看海的情侣分多合少,最后这里竟成了情侣的禁区。
鳌翔对此略有所闻,但毕竟是外国人,并没有十分在意。他们在沙滩上漫步,看海浪扑过来、退回去,看被太阳染得金光闪闪的海面,看冲浪人乘上浪头又被卷入海中。走累了,他们在海边一条朽木上坐下,看海。
"有话和我说?不是分手吧。"虽然不信传说,鳌翔还是很不安。自从演奏会后,裕子一直情绪低落,短信也少了。
"我想去留学。"裕子低下头,小声说。
"去哪儿?"鳌翔有点意外。
"瑞士。"
"欧洲?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吧。"按照鳌翔的常理推断,留学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情。学校啊、签证啊、学费啊,简直就是个大工程。据说李小布想来东京留学,都策划三年了还没拿到签证。
"其实我几乎都放弃弹琴了,真的。"裕子今天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鳌翔分析一阵子。
"就因为老太太那场音乐会?"
裕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全是。"
"到底怎么了?"
"弹钢琴都弹到了研究生,可是找不到工作,只能打500日元的工,还没有在麦当劳站柜台的薪水高。没有收入,在家里白吃白住,和你约会总是让你出很多钱......"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啊,你父母也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吧。"
"你还是不明白。"裕子叹口气,"我准备了好几个月的音乐会,才来了不到十个人。我又准备了好几个月,把谱子都背下来的音乐会,竟然是那种场地那个钢琴!"
"可是还有200多观众给你捧场了呢。"
"那简直就是公园里的大妈合唱团,哪是来欣赏音乐的,就是三姑六婆会的活动。"
"群众文艺嘛,你不能脱离群众啊。"
裕子显然听不懂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观点。"小翔你别生气,你是个业余爱好者,竟然来了那么多观众,我从三岁开始弹琴,到现在所有参加我音乐会的观众加一块儿可能都没有你一场的多。你说我弹了20多年琴,到底是为了什么?"
"基层文艺工作者同样受人尊敬啊。你看,老太太们不是也为你的演奏拍手称道吗?散场了都不肯走,排队和你握手,这就是你的艺术得到肯定啦。"
"不是,不是。小翔,你不懂我。"
"......"鳌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他没法反驳,拍着胸脯说'我懂你',毕竟说的是外国话,光字面意思都不敢说全懂,更何况那用中国话都说不明白的内心呢。
"我去咖啡馆打工,和那些高中肄业的不良少年一起端盘子。他们还嘲笑我,一个研究生怎么干起这个。是啊,我还纳闷呢。"
裕子有点义愤填膺,鳌翔终于听出事情的导火索。"我就想啊,要不算了吧,不弹琴了,找份工作。和小田岛一样卖药去。"
"那怎么又下决心去留学呢?"鳌翔最关心这个,他想找到突破口,说不定能劝裕子回头是岸。
"学校下来一个名额,推荐我去瑞士。"
"这样啊。"鳌翔有点绝望了,当年他出国的时候,就是不顾一切削尖脑袋往外钻的。将心比心也好,遭现世报应也好,鳌翔实在找不出让裕子放弃的理由。
因为当别人劝他放弃的时候,就已经想出了一万个拒绝放弃的说法,不但让自己深信不疑,而且让说客不管愿不愿意都是哑口无言。
"学费呢?有奖学金吗?没有经济保障,留学会很凄惨的,弄不好把命再搭上。"
鳌翔的脑子里闪过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片段:大冬天蹲在门口削萝卜皮的;语言不通,刷了一个月盘子领不到工资还无处喊冤的;堕落到花柳巷被满脸麻子的老头占便宜的;大年三十,全身名牌武装,挽着"干爹"打高尔夫球,却让亲爹一个人在家借酒浇愁的......
鳌翔不敢再想了,他使劲挠着头,有点抓狂。他的小裕子一个人到了欧洲,也窘困到如此境地,还不如让他去替她受罪的好。
"我爸出钱。等我语言好一些了,再打点工,应该可以的吧。"
"看来你都策划好了。"鳌翔想:这个老青山,为拆散我们还真下血本啊。
"小翔,所以我想和你说,和你分开我也很难受的。"
"......"鳌翔已经听不懂日本话了。
"我想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钢琴诞生在欧洲,所以要去欧洲再学习。而且,你也看到了,日本不尊重音乐家,音乐学院的毕业生除了放弃外只有两条路,留学或者嫁大款。"
"可惜我不是大款。"鳌翔咬着牙,这是他最敏感、最无奈的事情。在中国如此,逃到日本还是躲不开。
"不是的,我就是不想嫁大款才去留学的。"
"要留学多久呢?"鳌翔尽力地抑制着情感,终于想起问点实际问题。
"两三年吧。"
"欧。"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一拳打倒了。"迄今为止,承蒙你的照顾了。"鳌翔说了句气话。
"怎么说这个?分手吗?"裕子突然表情紧张。
"......不是......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真说到分手的字眼,鳌翔也觉得很受刺激,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尽管从裕子说留学的事情开始,他的大脑就旋转异常,现在快要崩溃了。
裕子哭了,她靠着鳌翔的肩膀,轻轻地摇摇头:"小翔,你真的不懂我。"
鳌翔的耳边只剩下海浪的声音,远处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不一会儿,他的眼前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海浪的声音还是有节奏地、一成不变地在耳边回响。
冲浪人无论怎么与大海搏斗,始终不能改变海的节奏。他们冲上去,被吞没,被冲回岸边;他们被海流带走,远离海岸;他们在大海中沉浮、挣扎。海浪依然扑过来,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