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堂极大,容下如今这一百余监生绰绰有余。
作为无数代文人名士会讲之所,此地自古便有辩驳之风。
故曾言到面对这二名监生的针锋相对,并无反感,甚至还觉得欣喜。
这金国之辩由他而起,原因便是看到完颜洪使他想起了自己家中曾遭遇的惨案。
他来自东离西北边陲,父亲经商,于边陲战乱里得益,二十年前遭金国突袭,一家只剩下他一人逃出,一路辗转来到离京,幸好家中自小便教他识字念书,巧合之下被前老祭酒发现,便带回了家中,一番努力后他得以留存于国子监做讲经博士,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矣。
方才他听了金国男子完颜洪的辩驳,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晃二十年过去,自己确实对金国不再了解,单以以往而论倒真是有失公允。
于是他神色如常,也想看着这秀才如何反驳。
满头金发的完颜洪还未从先前昏迷后的虚弱感中恢复过来,眼下不过正气大声讲了几句话,便有些呼吸急促,看来这次不顾身体的意气之争已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小的损伤。
然而他已顾不上这么多,眼前这名麻布穷秀才,言语之间已是紧紧相逼,寸步不让。
“既然你曾周游列国,自那中门关进得东离,一路直行至离京城,途中多少百姓仍受着苛政徭役,作为东离文士,你却视而不见,反指责金国水深火热?”
“我金国自相国大人经手后,新政频出,百姓大多得以脱出奴籍,且分得田地。近些年来举国上下万众一心,毋需规劝便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投身军中,走上前线与你东离相抗,只为守卫他们身后家人们来之不易的生活。如今的金国已不再是东离可任意驱逐的野狗了,早已长成一只可在你身上刮下血肉的恶狼。”
说完这些完颜洪头脑中再次传来一阵阵眩晕感,便是上清宗的丹药也无法全数治愈他先前的损伤。
秀才不过摇了摇头,嘴角含着笑道:“阁下点评颇有几分道理,不过依鄙人所看,终究还是眼界低了去,难以俯瞰天下事,管中窥豹而已。”
“阁下自中门关进得我东离,便一路来到离京城中,期间可曾绕道去过云津?可曾去过江南一带?除了这些地方,尚有江左、陇西皆为人杰地灵,安居乐业之地。人世间自当有贫苦,若眼里只含了贫苦,而忽视了其他颜色,那自然会余下偏驳的印象。何况金国如今,可安居乐业的百姓仍不算多,国本终究还在氏族贵胄手中,朝廷尚且岌岌可危,谈何与东离相抗?”
秀才杨玄言语如剑,直直刺入完颜洪的胸口。
后者原本面无血色的脸愈发白皙了几分,他百般嚅嗫,最终化为一声。
“不需多说,十年内金国必自东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哈哈哈哈!”
场中众监生顿时哄堂大笑,笑声如利刃般插在完颜洪骄傲的心上,他从未觉得有人如此碍眼,这位穷酸秀才就如一枚鱼骨,死死卡在他的喉咙之内。
无人把他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中,只当作这完颜洪词穷理亏,最后发出无力威胁。
“好了,诸位安静。”
站立于讲台之上的曾言到终于开口打住。
这两名年轻人的辩驳让他一度回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少年时,他也曾与几位师兄辩说哲理,整整一天一夜,水都未曾喝上一口,全然忘却了疲惫。最终若非是老恩师提着扫帚驱赶他们,指不定还要辩上多久。
“今日课题乃是《大学》,我等言归正传。”
“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欲明明德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我辈文士当效仿圣贤,正己心,以修身为始,穷究事物之根本,乃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在言到先生侃侃而谈之时,台下孔见等人早已是昏昏欲睡,唯有秀才杨玄、完颜洪及阮秋月等寥寥几人仍聚精会神的听着。
……
……
仲夏夜间,苦闷的天气并不随着夕阳落下而转凉。
忙过炎热的一整天,城南百姓纷纷坐于门外或是院中,大多光着膀子,手中往往拿着一把蒲扇,一边摇晃着蒲扇另一边仍旧渴求着清风多为眷顾,好带走身上多余的热量。
好在这夜里酒楼茶馆还都在迎客,也唯有窖中新取出的美酒可消人愁,可解人闷。
纷乱繁杂的花街再往西行五里,穿过三条街道,便是司天监。
这个备受东离历任皇帝所重视的门邸。
当朝司天监监正,丘星府,深受皇帝信任。
而这信任的根源,便是十年前那场来自济世阁余孽的动乱。在这场动乱中,丘星府提前一日观星有感,深夜入宫禀明圣上,直言明日将有惊天变故发生。果不其然,天将明时,在那位公主的带领下,一行济世阁余孽潜入宫中,直捣黄龙。
然而皇帝平日居住的养心殿中并无人影,待得一行人反应过来已被影卫护卫们包了饺子。
如若不是丘星府之观星辨灾,那夜这朝廷极可能已经换天。
自此司天监飘然于百官之上,虽不理朝政,但仍是重臣们争相讨好的存在。
今夜不同寻常。
天空之上被乌云笼罩,未见一颗星辰,连皎月都不曾露出半点。
但在司天监高百丈的观星台之上,却聚集了一群身着鹤氅霞帔的神仙人物。
他们皆是面色凝重,最中心之人须发已是花白,面容肌肤早被皱纹爬满,但仍有极出尘的飘然风姿。其举手投足间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洒脱,在东离尊道抑佛的背景之下,若此人在市井茶楼间,必被寻常百姓奉为天上神仙下凡,若遇到孔见此类纨绔,指不定已是百千两银票赏出。
他便是丘星府,曾是上清宗天师张守仁的师弟,自从入了占卜问卦一道后,上清宗便着急的与他撇清关系。说难听点就是上清宗天师张守仁,着急的将他这位几十年的老师弟一脚踢开,生怕沾染上半点因果,却坏了他天师修为。
修道自古便是无情,且越是修为高深,便越能放下七情六欲,能修成入世红尘道的,整个道教传说中也是寥寥无几。有时如此一想,丘星府便不再责怪他那无情的师兄,只能怪自己选了这沾满因果的占卜,想来他丘星府此生,也不会有何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