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星府一行司天监之人,皆是鹤氅霞帔。
唯有在他面前的年轻人不一样,这名年轻人面白无须,身着一袭水洗得有些脱色的深灰道袍,即便面对当朝皇上最信任的司天监监正,也丝毫不怯弱,眼神里充满了深邃。这让丘星府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道士,倒给他一种上清宗天师本尊的错觉。
若孔见在此则会认识,此人就是救下完颜洪的灰衣道士,自称玄卿。
“丘师叔,昨日小道领了师父旨意,特来提醒师叔,今夜观星,有大变故。”
丘星府面色极不自然,此人自言自己乃是天师张守仁的亲传弟子。如此多年过去,他丘星府与上清宗早已没了瓜葛,自然不认识他是何等人物。不过他丘星府好歹是合道境修士,以他之能自然能看出来这年轻道士修的是上清宗独门功法《上清大洞真经》,历代唯有天师亲自授予才可习得,这年轻道士的身份多半错不了。
“小道友,莫再唤我师叔,我脱离上清宗已一晃几十年,如今我不过是一个于官场沉浮的俗人,再攀不得道门清贵。”
丘星府抚须长叹,神色十分唏嘘。
他虽自小与张守仁一同受到上任天师教导,但他心里明白,天师历来只传张姓嫡系,他一个姓丘的外人,再如何努力修习道法,也不过是个局外人,得不了世间最清贵的道统。
当然,作为一个修道之人,他对天师之位并不太过在意,只是当年老君山上一些变故,使得他下定决心走出一条山上其他人不敢走的路。于是机缘巧合之下他便选择了占卜问卦之途,后有了些名气后被现任张天师找上门,要与他断绝师兄弟情分,了却一桩因果。自那以后二人鲜少见面,哪怕天师遵皇帝旨意入城布施道场,他也没再与之交涉。
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寻常夜里,他司天监竟有上清宗道士找上门来。
以张守仁的秉性,非重大事件不会如此行事,甚至若是他自己所能控制之事,也不会来找他丘星府这么个道门弃子。
“师叔修入世道法,自是比我等藏于山中的道人高明。”
“师叔称我玄卿即可。”
丘星府这几十年来也算是识人无数,在身前这位年轻道士的身上他只看到了淳朴,完全没有一丝心机,如此方才最亲大道,看来日后接任天师者必然是此人了。
“玄卿道友,今夜密云遮星,却不知张天师所言变故在何处?”
以他常年占星的经验来看,后半夜不过是一场倾盆大雨罢了,若要观星今夜是观不成了。
年轻道士低头浅笑,司天监众人皆是不解,难不成监正大人此番话有错?
“师叔莫慌,且做好观星准备,我师言这变故,就在半个时辰之后发生。”
丘星府自然知晓他师兄张守仁的本事,既然此子如此笃定,那必然是有异状发生,而且以他亲派弟子来此的阵势,说不定此番要比当年济世阁纷乱还要严重许多。
“志青、志紫,布阵吧。”
虽说如今司天监不同以往,备受皇帝陛下的信赖与支持,但是有天赋观星之人终究是少之又少。整个司天监五十余名人,除了他几位亲传弟子外,皆是俗人。甚至大多乃是文坛儒家出名的大师前辈,仅求个司天监清贵,不过是在此挂了个名,又或是以司天监职加衔,本人或许尚在翰林或是国子监中作学问。
只见身后两名鹤氅中年男子一人手中捧着一把七星宝剑,另一人则捧着几柱长烛,周围人习以为常的四散开来,各司其职。
不过一刻钟整个观星台就布置完成了,台中央留有三丈方圆的空余处,仅留下丘星府一人在其中,周围则摆放有一百单八根长烛,合天罡地煞之数。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师叔!变故将至!”
与众弟子站作一团的玄卿道人大喝一声,如惊雷灌耳,使得观星台中央的丘星府肃穆而立。
果不其然,遥远天际出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
原本被乌云完全遮盖的夜空中,渐渐有皎白月光倾洒而下,将整个观星台照得通明。
又过了半刻,所有的乌云竟凭空消逝而去,漫天星辰重新占据这片夜空。
“谨守天戒,心意同符,内外同仪,无思无欲。”
丘星府口吐箴言,脚下恰好踏出七步,手中那把七星宝剑之上骤然燃起一张黄符。
刹那间整个观星台上真气流转,一股徐徐清风盘亘于星台周围,那一百单八根长烛在风中不住摇曳着,却始终未曾有一根烛火熄灭。
“多久没见着师父如此阵仗了?”
“大概有十年了吧。”
在丘星府那两名名为志青、志紫的徒弟交谈之时,夜空之上再起变化。
自西方天际尽头,骤然升起一颗硕大的流星,皎洁胜月,星后拖着一道狭长的光尾,直直朝东方飞来。
轰隆!
一道震慑天穹的雷声骤然响起,整个离京城如若遭遇天灾,不少以茅草搭就的屋子甚至就此倒塌,高三十丈的城墙震出簌簌灰尘。
“天要塌啦!快逃!”
离京城中唯城南最乱,无数的贫苦百姓鲜少见过世面,伴随着那声惊雷,整个夜空竟然如白昼一般明亮,惊得他们四处逃窜,却发现无论何地都是明亮而无法躲藏的。如此异状便是那群自诩见多识广的江湖武夫,也大都瑟瑟发抖。
此时皇宫御书房门外小花园内,一袭常服的皇帝李庭面色凝重,在他身后站着的是老太监柳斐。
“柳斐,这难道是应了那场预言?灾祸当真来自东方?”
大太监拱手低头,仔细的斟酌了许久,这才开口。
“臣以为东离之命不在天,而在人。”
“此话怎讲?”
“人定且贤,国将永宁。”
“也是,被区区妖言影响心智,看来吾当真是老了。”
而此时观星台上,手持七星宝剑的丘星府,发簪不知何时已脱落,整个人披头散发,随风舞动,就如一尊狂魔般。
天空之中的明亮其实仅持续了一瞬,很快就再次回归了黑暗。
那颗明亮的流星直直坠入了东方,似乎与那边仍旧灯火通明的韭菜王府遥相呼应,就如同十八年前世子孔见刚出生时,也曾有一颗流星坠入东方。
噗!
丘星府仰头喷出一口酒,霎那间周围一百单八根长烛全数熄灭。
他缓缓收起了宝剑,整个人如同入定一般,站立于观星台中央许久。
莫约过了一刻钟,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回身望向那年轻道士玄卿,眼底竟是充满了惊骇。
“天师知道多少?”
“皆知道。”
“那他打算如何做?”
“顺其自然。”
“那我呢?”
“做你该做的事情即可,丘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