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两道女子呜咽声在这片山林之上荡漾着，着实可令旁听者心碎。
新坟之上黄土尤湿，坟头之上竖立着一块高半丈的墨黑石碑，碑下放有猪羊祭祀之物。
世子看着此景愈发内疚，原来侯夫人早已来到这归念山里，不待头七便将侯越遗体葬于坟冢之中了。
“夫人，节哀啊。”
世子轻悄悄来到二女身边，二女因为伤心过度，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皆跪在碑前擦拭着眼泪，直到世子出言才骤然惊醒。
年纪大的为侯夫人，平日里侯越待她极好，家中特找了好几位仆人，寻常家务事一概不由她负责。但即便如此，侯夫人终究出生贫苦，自小未曾如富家女一般好生保养，如今虽未及不惑之年，眼角已被皱纹爬满。
尤其是在此番哀恸之下，愈发显得神色疲惫，年华不再。
“这位公子，您是老爷的故友吗？”
侯夫人站起了身子，低身朝世子行礼。
虽如此悲伤，却还记得礼数，当真十分难得。
她身后跟着一位小女子，年纪很轻，莫约二八年华，以孔见的眼光来说也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
世子知道她就是曾被左副都御史刘飞的痴傻儿子刘爽所调戏的女子，是侯越在国子监做武博士时候，屡屡与那些五大三粗的同僚提起的心肝宝贝。每回提起，侯越的脸上总会扬起一抹自豪而温柔的微笑，往往被同僚戏称走了狗屎运，生了个俏西施。
如今这女子亦是双目红肿，与她娘亲一同朝世子微微侧身行礼。
“夫人，我是孔见，得侯大哥的舍命相护，才有幸捡回一条性命。”
侯夫人听罢又要下跪，毕竟世子名号对他们这等百姓来说，便比天还要高。
倒是身后的小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原本她听说自己父亲是为了护卫几名京城纨绔而亡，内心难免有些哀怨，甚至对那些臭名昭著的纨绔持有恶狠的看法。但当她听完世子的介绍，却打消了内心的想法，原来这纨绔是韭菜王世子，那她又如何敢带有丝毫怨恨呢？
蝼蚁如何敢怨恨天上巨龙，家鼠如何敢记恨山间大虫。
何况，此人长得颇为俊俏，言语又温润如玉，丝毫没有传言中纨绔的放荡不羁。
“侯夫人、侯小姐，缘何侯大哥未曾在府中办理丧事，却直接葬在这归念山上了？”
毕竟归念山乃是东离一番宝地，不过区区八百余亩，不葬帝王不葬白丁。
甚至自古算来，官职低于五品的朝臣不过五指之数，其中均为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监察御史。以侯越区区七品武博士的职位，又无监察御史那般清贵不朽的节气，是断然无理由可葬于归念山上的。
“回殿下，几日前妾身迎回老爷尸骨，却早已是破败不堪，仅剩下几缕骨肉，故妾身便与奉旨前来照料的黄符军偏将大人一同，将老爷的尸体安葬于此了。”
说到此处侯夫人又是心生哀恸，连说话也含着哽咽。
如此一来世子便明白了，此番济世阁入侵，皇帝陛下必然是早已知晓，早早安插影卫在那射御场旁，又调来青龙军镇守，甚至还有黄符军与飞羽军蛰伏在后。如此阵势分明就是要将济世阁残余势力一网打尽，皇帝抛出的诱饵便是那番射御场比试，以自身及二百号考生为饵，引蛇出洞。
未曾想济世阁余孽余威尚存，竟险些灭去大半考生。
许是为平民愤，为抚人心，李庭便将此番逝世的几名武博士，皆下旨安葬于这归念山。
“夫人，这里是三万两银票，你拿着用。”
世子自胸前紫衫之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皆是控丰钱庄之物，可在整个东离境内换取银两。
“殿下，朝廷已发放了不少抚恤，这钱我们万万不能再收了。”
面对这辈子也未曾见过的银两，侯夫人并未惊讶，反而轻轻擦拭着眼角，婉拒了孔见。
“夫人，往后日子尚久，花钱的地方不少，这钱你必须得收下，不然可就是驳了我的面子了。”
世子故作恼怒状，侯夫人倒是神色如常，反将她身后的女儿吓得脸色发白。
世子见有戏，便一把将银票塞进她女儿的怀中，后者被吓得一声不吭，哪里还敢回绝。
“那妾身二人，就谢过世子殿下了。”
侯夫人知晓躲不过去，便携手女儿再作长揖，久久不愿起身。
这三万两银子，已可保她二人此生无忧矣。
“他日若有其他事情，可直接来韭菜王府寻我，若我不在也可找王府管事常安，力所能及之内我孔见定当相助。”
世子朝偷偷看他的侯小姐微微一笑，又自怀中掏出一枚刻有貔貅的青色玉佩，轻轻递至她的手中。
感受着玉佩之上的温度，女子愈发羞红了脸，只得低声嚅嗫道：
“谢殿下。”
“无需多礼。”
……
“身为异族心向离，凡胎凭刀斩真气。”
这是侯越碑上所题之字。
世子亲手为侯越坟前插上三柱长香，俯身拜了三拜。
起身时见二女仍旧面含悲痛，也不便再多行打扰，只好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
重归碎石大道，孔见继续沿着缓坡盘旋而上。
大道往上走，便越发人迹罕至，杂草也越是茂盛，若非这归念山每年尚有官家人来此除一两回草，这碎石道早就被树木丛林掩盖其中了。届时遍地鸟兽蛇虫，扶柩人上得山来则将愈发心哀，若不幸被伤则更是悲上加悲。
林间有麻雀叽喳，有白兔蹿过，更有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山鸟群虫在这烈日骄阳下怡然自得，甚至有胆大的野猪，已是潜藏于世子不远处的草丛中，暗自观察着这许久未曾见过的人类，倒忘却了被人类迫害的日子。
这仲夏的午间，已教人汗如雨下。
世子沿着大道又走了半刻钟，终于见着一条狭隘小道，里头通向密林，隐约有被杂草树木被踩踏过的痕迹。
“就是这里了。”
沿着小道往里走，一路皆是老旧坟头，大多连墓碑也不见了踪迹。
许是被野兽拱了去。
路上有几颗小树被砍倒在地，树叶已渐渐枯萎，但仍旧带着点绿色，显然尚未被砍倒多久。
果然，又走了不远，前方便有四座新坟，连在一团，唯立一碑。
“左佥都御史刘正之灵。”
“刘正，为生民请命者。朕耳目忠臣，肃朝纲风纪，察百官不法。时礼部右侍郎贪赃枉法，亏得正屡番请谏，方得立刑查处。朕掌朝廿一年，济世阁余孽作祟于京，肆意加害我朝忠臣，正不幸遇难。朕甚悲，特书此文，赐归念山长眠。”
最是无情帝王家。
只字不提韭菜王府，寻常人看来句句悼念。
孔见却看到了秋谷子所赐《三略》中帝王心术的几分诡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