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全能喝酒,爱喝酒,北京人也是如此。
到了夏天,北京人不分男女。一律都爱喝啤酒。这是近些年的习惯。从前,啤酒尚未风行神州时,北京人就喝二锅头,老白干,酒量大点的,两人一瓶,不够就又来一瓶。喝醉了,两人相帮扶着,摇摇晃晃,弄不好摔道边沟里,相帮着爬上来,嘴里还要逞英雄。相声里那个喝醉酒爬手电筒光柱的,说的就是北京人。
爱上啤酒,是近些年的事。为此,北京人搞过隆重的啤酒节,在节上表演过喝啤酒比赛。选手们一个个肚子喝得像皮球一样滚园,嘴角如螃蟹一样挂满白沫,还叫着肯不肯歇。
夏日的傍晚,如果到北京的露天酒店转一转,或者仅只是从那儿路过,就可看见许多糙老爷们光着脊梁,挺着大肚子,靠在椅上,甚至还有的抠着脚丫子,一边侃大山,一边喝啤酒。那形像,真像螃蟹,嘴上也一样挂白沫。
那年在杭州九溪,正吃着饭,便见饭店服务员们神色不对,顺着她们眼神看过去,两青年在角落一桌踞坐,大碗喝着啤酒。那桌上已堆满了酒瓶,俩人仍在喝,且神色不变。凑过去一聊,俩哥们是北京人。
还有一年在上海城隍庙,见一老者带一青年同桌。老者未沾酒,青年则独自喝下两大扎生啤,走时神色不变,只脚下略显趔趄。
有两位北京大姐,那年去武汉,旅行一天,口舌焦燥,遍寻冷饮,一时找不见合口味的,干脆要一扎冰啤对喝。店主是一老头,以为外来人不知其为酒,出言提醒:“同志,这可是酒,不是汽水。”两位大姐答知道,仍大口猛喝,老人家善良,以为自己的地方话未被对方听懂,忙招呼一会普通话的人过来劝说。两位大姐答:“不要紧,我们不会喝醉。”老人才放心。待人走,老者怪视半天。
北京人喝酒,喝出来的就是一份豪爽。
曾于一乡镇逆旅,邂逅一北京青年。此人用一份猪蹄便送下大半瓶白酒。喝完不醉不睡,看电视,看着看着小半瓶又下了肚,之后方薰薰睡去,任电视里大声喧闹,浑然不觉。同房间人谓之“酒仙”。
还认识一北京哥们,此人好酒,嗜酒如命,经常干些伴自己酒后呕吐物同眠的事情。有一次,因为喝多了,在家里胡闹,被老婆赶出家门。他就在楼道里大闹到凌晨五点,闹得楼上楼下均无法入睡,但无人敢出头抗议。还有一次,酒后停电,他点一蜡烛在卫生间洗澡,洗完忘了蜡烛,结果蜡烛燃完后烧着了水箱的塑料盖,险些没引发一场火灾。有此两件事,邻居们不能再保持缄默,他只好另找地方换房子搬家。在朋友们中间便流传一联语说道,某某某“醉烧厕所”,其夫人“仓惶搬家。”
同为酒徒,行为上例有如此区别。
酒壮英雄胆。
比如英雄盖世的武二郎,明明知道三碗不能过岗,非要让店家再筛酒来,喝过一十五碗,踉踉跄跄非要过岗,见到官府告示,虽曾犹豫,但终不改初衷,仅凭拳脚,便将威风凛凛的大虫结果,成就千古美名。这是酒中英雄。
同为嗜酒,鲁智深醉打山门,便有怒烧厕所之嫌了,似鲁提辖这般酒徒,如在今日,大约也只好仓惶搬家。
所谓酒能成事,酒也能坏事是也。
饮酒如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醉卧长安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何等飘逸,何等洒脱。但李白嗜酒成狂,最终于采石江边,乘醉非要去捞取江中月亮。一代诗仙酒仙,未能驾鹤西去,实为可惜。
酒与人有缘,酒与人亦有害。
葡萄美酒夜光杯。与亲朋、与好友,或临街酒肆,或面水竹楼,迎风把酒,灯下小酌,甚或干脆便于街头露天大排档,人烟密集喧闹去处,旁若无人,或浅酌低唱,或猛啖狂饮,均不失其乐趣。但饮后如抵墙小便,或者草坪乱呕,便实为由雅而俗,乃大刹风景事了。
杜甫有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恐不愿留“醉烧厕所”之事迹吧。
中国历史的魏晋时期,知名人士有竹林七贤,此七人大约皆为酒徒,最出名者有嵇康,阮籍。他们喝起酒来,不至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不止。看北京人的喝酒,许多人均如此,叫不醉无归。此类人士,可谓是魏晋风度的承继者了。
北京人喝酒,不喝躺下几个,简直便觉得那不叫喝酒,此种豪兴,恐怕一般南方人真得望而却步。
北京人喝酒,至稚者如前面所说,杭州九溪之饮者,上海城隍庙之饮者,武汉街头两位大姐;
北京人喝酒,放浪形骸者如临街螃蟹,如烧厕所者,还有抵墙小解,草坪呕吐者。
至稚与大放浪,均构成北京人饮酒之一景。
如有人作饮酒小史,这两类人不知是否一例收进去?
跟雅人喝酒是一种享受。
跟他们喝,他们不会逼你,各人爱喝多少就多少。正因为不催逼,反而越喝越有兴,平常没有酒量的,这会儿酒量也见长了,在一块聊天说地,亲情友情,越说情越浓,人也越兴奋。兴之所至,解除了平时对自己的束缚,觉到了放松的滋味。这种放松令人非常的舒服,但绝不会到放浪形骸,大乱丧德的地步。同这样的北京人一块饮酒,绝对是一种享受。
但跟另一类人喝,可能就是遭罪了。
有这样一位朋友,平日里看上去并不张狂,待人接物也很讲究,但就是不能沾酒,一沾酒便死喝,喝了便让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有一日,此君喝多了,他孩子放学回来,经过集贸市场,把人家置于路边卖的砂锅给踢破了一个。卖货人当然不乐意,便将这孩子书包给扣了,请家长来给个说法。本来,这事就是孩子的责任,你走道干嘛不看路要看天?结果,此君一听就不依了,脱光了膀子借了酒盖住脸,非要去找人算帐。还好当中有哥们清醒,忙将其按住,自个儿下去找到摊主花五元钱赎回了书包。这桩小事这么解决了本是挺好的事,但此君觉得失了面子,在家跳脚瞎闹,上厨房楞抢了菜刀要下去找人家要那五块钱。最后,直闹得菜刀划破了拦阻的哥们的手,这才不闹了。
喝酒喝至这份上,这酒不喝也罢。
梁实秋先生有一段谈酒的话,且用来作结尾。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止,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滔不绝,也许会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隐私也当众抖露出来。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万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豁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只是这种闹饮,以在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举行为宜,免得侵扰他人。
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