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北京不知自己官小”,这是前几年中国流行的话语之一。的确,北京的官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仅现任官多,曾经当过官的人也多。那些清晨在公园里溜早的老头,老太太,你只要看看他们那儒雅的举止,几乎就可以断定:此人从前一定是个官儿,而且没准还是个级别不小的官儿!
我在有篇文章里说过,记得二十多前在江轮上,同舱一个武汉人,一个上海人互相夸耀:我家谁谁是县团级,而两个北京小伙子只互相交流着极为不屑的眼神。确实,县团级的身份,在北京人眼里,恐怕只比商店服务员高那么一点儿。
官在北京太不稀奇。
以前看过一篇《中国青年报》的记者的署名文章,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未北京倒外汇的倒爷们的故事。其中讲到一个“林一刀”。此人专找那些大官们的夫人换汇。而且每次都要宰她一刀。而这些夫人们因外汇的来路不正,换了宰谁都不敢张扬。“林一刀”的名声就这样出来了。这篇文章说的事固是不必深究,但北京人见惯了官,不怵官的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九二年在大钟寺集贸市场,见过几个北京人同几个正采购的军人的口角。其实,那连口角都算不上。
那几位军人在采购中不知怎么惹得北京人不高兴了。几个人群起指责,军人中一位上尉才分辨了两句,马上招来更多的指责声。军人们只好不开口,快速将物品装上车开走。等他们走了,还有人说:“哼!一个小上尉,牛什么呀!咱们见到过的官儿多了去了!”
的确,北京人见过的官儿真的多了去了。
我的一位北京朋友,俩弟弟至少是县团级。另一位朋友的弟弟,国家某部某司付司长。还有一位朋友,九二年便是某部下属公司的老总,若按行政级别去套,那“官”级估计也不会低。许是北京、官太多的缘故,这些人都不爱说自己是官,不摆官谱,用北京话说,都不“牛”。
官多了则不牛,这可能是北京的一个特色。
北京到底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国家众多重要的决策机关均设在这里,在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等等领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再加上北京市的各级机关、团体均在北京设立自己的“庙”。庙建得多了,菩萨自然也就多,累计下来,其数字将使人瞠目结舌。而这样数目众多的“官”,自然使北京人具惯不惊,面官员们自身,自然也就少了些牛气,不会像在经济欠发达的地区,一个县太爷简直就是一县人民的大爷、祖宗。
曾同几个北京人聊天。聊到他们的居处马上要被开发重建而开发商是××大官的哥们,这几个北京人一脸的不屑,“你开发你的就完了呗,干嘛非吹是谁谁的哥们儿?你说这现如今怎么全这样?”
许是这开发商有自己的苦衷,许是北京房地产开发的门坎太高,也就是机会成本太高的缘故。而这个“高”,是不是衙门太多,官太多造成的呢?
手边有一则资料,这样评价北京的官和“庙”——各个政府部门:
“庙”多了,也必然会引起各庙之间的冲突和磨擦,因为各“庙”之间的职能和权力,有时必然会产生交错或划归不清的问题,因而也就会有相互扯皮、推诱办事,不认真负责地踢皮球,或为了一件很容易解决的小事,而两家弄得水火不相容,大有非对簿公堂不甘罢休的气势,因为“庙”多了,各“庙”之间的“神”之间的关系也就比较微妙,有各种利害冲突或利益联系相交织,从而形成北京的独具特色的社会人际关系。
北京的官多、“庙”多,产生的最明显的后果是办事效率太低。有的时候,一件事情从一个“庙”是另一个“庙”,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庙”多了,权力也就相对分散,交叉也就无法避免,而各“庙”之间的相互独立关系造成了审批流转过程的缓慢。官太多,从而使在一个庙里停滞的时间无法准确估计,每个官都可以对之进行评点一番,都可以参与一定的意见,提出一定的看法,如果意见有时比较对立,为了稳妥起见,这件事情就将被暂时搁置起来,甚或无人问津了;因为官多、庙多,北京人办事情最重要的感触是:办成一件事太难、太累了!首先,要准备好多走“庙字”,而且要提防被踢皮球的危险,要多说好话,多求人。因为官太多,说不准就会在哪被卡壳;其次,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遇到问题要在时间上消耗,以至最终弄得精疲力尽,有的时候,事情还不一定办成。北京人常常往来奔波于各个“庙”、各个“佛”之间,绝大部分精力都放置在如何应付不同“庙”和不同“佛”上面,做成一件事情从开始酝酿,到最后能够定局,往往非一年半载不可,更何况如果再出现“菩萨好求,小鬼难缠”,那时才是真正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这则资料说的是九四年之前的情况。现在的北京是否还这样,那位打××大官招牌的开发商的苦衷是否还因为此?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就笔者所知,在笔者所居住的城市,做房地产开发商,如果没有来头,可能根本就办不成事。如果开发商不“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光拆迁这一关,可能就过不去。更别说紧跟其后的水、电、城管等部门的轮番“执法”了。当然,这是题外话,按下不表,还是回头来说北京人的不认“官”。
北京人的不认官,无疑是因为见的官太多。而“官”多了,权威亦因此大打折扣,办事效率低是其明显的弊病。那么,官少的地方,比如经济尚欠发达的地区,一个县太爷登堂一呼,属吏皆应的地方,又怎样呢?
在笔者所居的省份,有过这样一件事:某县县太爷突然决定,要突击检查棉花种植的情况。于是,县太爷出行的沿线,属下们纷纷紧急动员小学生连夜行动,将撂荒的田里紧急布置一番,买来卫生纸系上枝头权充棉花。县太爷所到之处,一派棉花大丰收的景象。县太爷坐在小车里看了当然满意。于是,全县上下皆大欢喜。以后,这个秘密被另一县份的县太爷得知,他便在某中央首长来视查时如法炮制,哄得中央首长也心中欢喜。待中央首长走后,全县参与此事的人也个个欢喜!属下,维持秩序的警察,亲手做假的学生,都领到了一份报酬——相当于保密费!但钱领了,密却保不住——中国人的保密意识太差!此事被当作笑话到外说,而政府的威信也在这笑话中降低了。所以,告诉我这一笑话的一位老警察,当时参与维持秩序的县公安局大队长如此慨叹“唉,现在什么事不搞假!”
这类事当绝非偶然。某作家的一篇小说中也有类似描写:北方某县,上级要检查养羊情况,地方便派人披了羊皮装羊。虽是小说,想必也有现实生活中的一定依据。
产生这类笑话,自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这原因又不是我们探讨的话题,留待研究它们的“学家”去研究吧。
见过这样一组数字:中国汉代,官员与百姓们比例为九百比一;唐代为五百比一;宋代为三百比一,而现在则为五十比一,也就是说,现在中国每50人中,必有一人是官员,不知这个数字是否确实,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无怪乎朱总理在一次讲话中确认我们的财政开支太大,是“吃饭财政”。尤其在北京这地方,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很可能就是个“官”,这也就难怪北京的物价要如此之高了。
据说在广州,人们只关心你有多大的经济实力或是你赚钱的能力,而不去在乎你打谁的牌子。如果谁说他是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孙子,可能理都没人理;在温州,更是把当官视作没出息没本事的表现。笔者有一在湖北投资办厂的温州朋友,据别人说他是温州某副市长的外甥。但从未听他说过有这么一个舅舅。如果是在笔者居住的城市,倘若有谁有副市长这样的关系,那早就牛得两眼朝天,只奔他的市级领导的子弟圈子中去发展,见了旁人眼睛都不会斜一下了。
曾经就有这样一位邻居,从小看他们家也很平常,此人呢也就一付准混混的作派;偶尔惹点祸,打打架,被派出所处理一下,但不出名,尚不够标准混混“玩闹”的级别。改革开放一开始,突然听说他们家同已隐退的某中央大领导是亲戚,又不知怎么一来,进了省、市级领导的子弟圈子,这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先听说去了沿海某城市做了政府官员,后又听说成了那个城市驻美国某地的办事处主任;再后来,则据说在青岛、烟台、大连都置了别墅,早就超过了“二套”的标准了。当然,这都只是听说,假如果真如此,只希望此人见了故人千万别两眼望天。
北京人应该没有这毛病,起码我的北京朋友眼下还没有。我交的几个北京朋友,现在虽也已经是“二套”标准,对于我这个曾共过甘苦的“老外地”始终很关照,他们的父母曾经都是官,他们本人现在也有人为“官”,但不忘旧友是他们共同的一个性格侧面,是否可以以此类推;北京人都不那么势利?而不势利则因为北京人见惯了官?
做为几朝的古都,北京当见过了太多的官。历朝历代的官场礼仪和官场的其他什么,给一代代的北京人心理都打下了怎样的烙印?远的暂且不说,仅说清代,因皇“爷”溜出宫来,微服嫖妓,染病不治,会给当时的老百姓心里留下怎样的痕迹?还有那些王公贵族,斗鸡走马,留连于花街柳巷,是否也让人窥见了皇族威严的另一面?就像孔老夫子曾抱怨过的:远则怨,近则不逊。自老夫子那时至今中国的历史已演绎了几千年,老百姓对官的态度,恐怕一直如此。而京城,因见过了太多的官,没有必要的距离。所以,对官的神秘感惧畏感,会不会也就大大的打了折扣?以致谈起某某官来,那口气就像在谈自己的一个熟人,传播起政治小道消息,往往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这应该是京城的一大特色。
官府不如外地那般威严,官场不似外地那般神秘,因此,北京人可以说:“甭跟咱来这套,爷见过!”
来过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的“爷”多,什么“款爷”“侃爷”“倒爷”“板爷”,还有“兔儿爷”,是否因为前朝的王公贵族那些“爷”们露出的屁股上屎太多,以致北京的百姓看了觉得您这些“爷”们闹半天不过如此,连您这号的都能称“爷”,咱干嘛要装孙子,咱为什么不也称个“爷”?于是,北京人一代代演而化之,逐渐形成了被一些人称之为的“爷文化”,北京人因而在部份外省人那儿有了外号“北京大爷”。其实,这么称呼,倒真有几分冤枉北京人了。
好认死理儿,天生一股子犟劲。这犟劲儿一上来,天王老子都不怕,这点恐怕是北京人性格的一个侧面。反映在行为上就是自尊心强不乐意当孙子,你是爷、咱也是爷。这恐怕是北京人的逆反心理。那么,反过来,如果您不是爷呢?君不见北京人,你对他客气时,他还报的客气比你一点也不逊色,此时,你感觉不到一点儿“爷”气,你面前是一个非常懂礼数的有教养的人。除非你在他面前摆出一副爷架式。他这才不尿你。北京作家刘孝存这样说“北京大爷”不过见一些腰包鼓鼓的南方人出入大饭店,他暗生羡慕,继而就愤愤不平了,心理上失衡,他便摆出一副不屑的神色,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趁俩臭钱么!等大爷有了钱,比他妈你们谁都狂!”注意这儿的“心理失衡”这几个字,问题的关键可能在这儿。北京人因其见得多,所以知道什么事“原不过如此”,“不就那点猫腻吗”,如果你藏起“那点猫腻”别那么“牛”,北京人原可以因你和平共处,但你如果趾高气昂,一副爷的架式,那北京人可不吃你那一套。不见有人说“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小姐,就是洛克菲勒冒犯到她,也是照骂不误: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跟我这儿起腻,惹急了,真拿大嘴巴子扇你!”北京的小姐尚如此,那北京的老爷们儿,“北京大爷”又如何呢?”
“不吃你那一套!”这可能是北京人的通例。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甭跟咱这充爷!”这是否可以证明,只要你不跟这儿充爷,这儿人也就不会跟你较劲,也就没有“北京大爷”那股子劲?
北京人与广州人不同。广州人不管你是否充爷,只要听你口音不对,十有八九会变着法子害你。你到广州站那问路,说不定被指往相反的方向,你在北京如果很客气向人打听道,尤其那些老大爷,老太太,准会很热心地把如何走法指给你。见惯了官的北京人,在待人的礼数上可一点儿也不含糊。
不知听没听老北京人说起“文革”前的北京。那会儿北京可没有“爷”。那会儿的北京也没有“官”。从周总理开始,国家领导人,北京市的领导人,时不时地下到工厂、农村参加生产、劳动。那会儿的北京,人也没什么大爷脾气,什么“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稀得干”。那会北京出过时传祥,楞是把掏大粪的小事干得那么好。时传祥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北京还出过张秉贵,卖糖果的,干的也是小事,可也干出了名堂。可见,“大爷”作风并不是北京人的专利。全国任何地方恐怕都有“大事没得干,小事不屑为”的人。可能是干小事的机会成本太高,管你伸手要钱的人太多,换言之,也就是能管着你的官太多,让你没法干罢了。可能有人不同意我这观点,那么,我反问一句,“板爷”这行当是不是小事?以前是不是北京人干的?要知道,“板儿爷”这称呼发明的专利权可是北京人的!
还记得,周总理、毛主席逝世,北京人十里长街送行,纷纷哭倒在地的历史镜头吧。这两位伟人都不是“爷”,从来也没给北京人充过“爷”。但北京人敬他们比敬祖宗还亲。联想起中国历史上那些“爷”,什么“朝隆爷”“老佛爷”在当时人的嘴里,他们可能是“爷”,可在人们的心里呢?
好在,历史总是在发展前进中的。一个明显的标志,官早就不是“爷”了。走到今天,连“领导”都不再是,统统称为“政府公务员”了。对最早把领导称为“冒号”的北京人来说,导致心理不平衡的因素早就减少了一部分,今后,恐怕只剩下对发了财的款爷”的“认同”了。真正到了认同的时候“北京大爷”的称呼也就得改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