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正是平反昭雪的高潮刚过，全国的“走资派”和他们的子女，合乎着刚补发的工资。开始周游的时候。笔者从重庆顺江而下，同舱室者，有北京人二，武汉人二、上海人一，全是小伙子。
两个北京人不同别人兜搭，武汉人和上海人倒是聊得很投机。聊到深处，武汉人之一自豪地说：“我爸是县团级。”上海人先一楞，马上反应过来，“我叔叔也是县团级。”而两个北京人则彼此交换着极为不屑的眼神。
这一路上，武汉人的浅薄，自大、上海人的伪热情、反应机敏，和北京人的沉默、不与外人交，均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之后的二十年间，陆续结让了不少北京人。而他们的热情，仗义爽朗，均同船上那俩小伙子的沉默形成强烈反差，以致有时候不由发出疑问。“那俩人是不是正宗的北京人？”
正宗的北京人应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至少已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嘴皮子当有点功夫，这点功夫当有到“油”的程度，所谓“京油子”是也对。这种功夫的形容词演化到今天就叫“侃”。“神侃”，“侃大山”，便是北京人对自己这种功夫的称谓。“侃”到一定程度，升到了“爷”的辈份，那此人的道行便不浅了，便到了无所不能的化境了。
北京有许多这样无所不能的“侃爷”。
见过这样两则故事：
故事一：两个北京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边侃挣钱，一个说，“要干就干个大的，小打溜儿的没劲，咱接就接那种上百万的项目。”另一个说：“嘿，什么话！上百万也叫项目？个星期我刚在国外答了个合同，一出手就是二千万，这还只是一期工程。”要千百万的哪位把一块刚捞出来的涮肉定在嘴边，忽闪看精明的小昭晴，说：“不对吧？前天我还听××说个上星期在通县倒水果呢，怎么一撒个子就去了国外了？”千万的主儿一阵豪爽的大关，骂：“你听谁说的？他知道个屁！”侃完了，两人争着付饭钱，你争我夺的，就差打起来。一个说“怎么？瞧不起我？”另一个说：“兄弟再不济，也掏得起一锅羊肉钱！”老板娘却在私下撇嘴冷笑：“这俩孙子三年可就跟我这侃合同，侃到现如今。还不是在我这小店吃便宜羊肉，便人喝一瓶啤酒？
故事二：有一天，一些新朋故友在饭馆聚会，酒过三巡，渐侃起股票、地产、钢材，全是诱人的大买卖。
有人讲，听说黑海上正漂着几艘苏联旧军舰，可以倒来办个拆船公司。有的则说，38军的旧坦克据说功率很大，如果倒往南方平山造地，准能赚大钱。最可爱的是有个女记者编了一个故事，大家信以为真。女记者称：她受一外商委托，要从国内购进两吨猫胡子，以研制“特异功能刷”，价格为10万美金。众人听罢，跃跃欲试，侃货源，侃运输，侃养猫场，好不热闹。
从这两则故事里，我们大概领略了一下侃爷的风采，和无所不能的本事。不过，这还只是故事，在流行合资的那几年，北京有过这样的事：找一个从北京出去入了外国籍的华人。请他出个名义并将一笔钱打进来，剩下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等这边把一应手续办好，合资公司成立，再将他的那笔钱打回去。公司实际运作中的资金，全是银行的。这样的手续在申办过程中，有许多头疼的事要做，什么人去做不得而知，但事后表功的，则都是些无所不能的侃爷。西直门外有这样一家公司，公司里有两个侃爷。论功夫是都上了“爷”辈。但为了区分上的方便，还是得有大小之分。
大侃是司机，专给老总们开车的，小侃是业务员，供销全管。
小侃去买发面用的“泡打粉”，正好大侃闲着没事，便让大侃给开车。大侃不乐意去，便说：“你别硬拉我，小心我路上把你给侃晕喽，上人店里把泡打粉说成打炮粉。”小侃不服气了，说：“咱好歹地算爷了。能让您给侃晕喽？这么看吧，侃晕了我，咱今晚下班直奔新疆村，我请你吃烤肉，侃不晕，你请我。”当下俩人出发。大侃一路不叮嘴，不管跟小侃聊什么，话尾老加句“打泡粉”，车到新街口，小侃下车直夺柜台，开口订货，真把泡打粉给说成了“打炮粉”，柜上服务负都是熟人，听得一个劲乐，大侃更是乐不可支。
到晚上下了班，俩人又拉上几个同仁，一头扎到了新疆村。坐下来先一通神侃，先把那家老板给侃晕菜了。新疆人本不善谈，晕菜的老板被他的好一通支使。待他们吃喝差不多了，俩侃爷便开始侃自个的本事。大侃先说，本来公司快完蛋了，银行帐上只有几十块钱，是他给老总出了个合资的主意，这才把公司给救活了。小侃则说，合资那边的那个假美国人吉米，本是他一哥们，要不是他给找了这么个主儿，大伙现在还不定在哪儿找饭辙呢？”就这么侃过来侃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公司那点隐私抖落得跟真事似的。把自己吹得跟救星似的。听得旁人眼都发直。
这就是无所不能的北京侃爷。
没见过北京侃爷的人，想必总听过姜昆的那段相声。一个侃爷踩了人的脚，从赔不是开始一直侃下去，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从克林顿到海湾战争，从阿拉法特到本拉登，“硬侃了俩钟头，还硬拉着人不叫走。”
侃爷自然并不是没有文化，没有品位的人，起码他们自己不这样看自己，所以常听他们批评别人“这人素质太低”。也正因为有些侃爷到底读过几本书。有点文化修养，所以常能把平常人眼中平常的事情，该得神手其神以表现自己的不凡，自己的无所不能，也因此经常能把平常人给侃“晕菜”，这确是一种本事。
前几年，为扩大自己的阵容，壮自己的声势，侃爷们叫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乍一听，直让人头皮发麻，好家伙，如果真是这样，中国人那还了得！在我家乡那个地方，嘴皮子有功夫的人被称作“三斤重的鸭子，两斤半的嘴”，“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是很受人鄙薄的，试想，如果“九亿侃”发展到我们那地方去了，那么，起码的衡量的标准势必将被打破和颠倒，平时光该不做的“鸭子”。一下翻身成了“爷”，那老实人还有活路么？此其一；其二，“九亿侃”如果真成了现实，那该怎么评级？九亿人都想侃成“爷”那天下岂不大乱？前面所说的那家合资公司，仅有两个爷，都已把公司那点隐私侃了个底儿掉，如果爷多了，那还了得？
不过，万幸的是，北京的侃爷还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一个突出的表现是：爱家乡，爱北京。虽然他们“损”“幽默”“海阔天空”，不分什么科班专业、不论有谱没谱儿，打昭前的花生总能聊到宇航员的上厨新问题，打啤酒瓶盖儿能侃到宇宙大爆炸学论，从国企改造敢扯出微软拆股，但是，他们只要提到北京，提到自个是北京侃爷，话缝里无不透着自豪，虽然这自豪可能还是以不正经的贪嘴方式表现出来。所以，万不可轻看了侃爷的贫嘴。仔细听听，许多大政治家，大文豪总结一辈的道理，全由侃爷的贫嘴以调侃戏谑的方式给表达出来了。所谓“话糙理不糙”是也。他们的夸张渲染，可以将家里电线断了的小事说得像三峡工程开工、香港回归一样惊天动地，而他们的故意合乎事儿不当事儿，也能将惊天动地的事件说得同邻家小孩儿摔了个跟头一样平淡。夸张能不让人感到是吹嘘，漫不经心亦绝不会让人感到是轻慢。北京侃爷的贫嘴确有其可爱之处。所以说，如果一个姑娘嫁了个北京侃爷，那买电视的钱可以省了。到无聊的时候，侃爷自会让您开心得前仰后合。不信，问问他们的老婆，看我说错了没有？有人说，北京侃爷不做小事，只关心大事，整天坐在电视前收看各类新闻，或议论或评价，见了面便评点克林顿、本拉登“9.11”，从足球冲入世界一直侃到养老保险，却从不肯做家务。他们只顾当一个货真价实的侃“爷”不喜欢自己是一个和馅色饺子的俗人。其实这话不是得完全正确。侃爷自有侃爷的风范。他们可能有时什么也不做，在外侃到半夜三更才回家，但是，如果他们着家了，想干点活儿了，那还真能把家里整得挺舒适。起码让老婆心里挺滋润。前边说的那个合资公司的大侃。他家洗澡用的铁皮油桶，就是他亲手装在屋顶上的，而且打理得漂漂亮亮。那位小侃，在家从来都让媳妇乐乐呵呵的——只要他在家的时候！尽管他不干什么家务。但人媳妇乐意都干喽，只要他能在身边围着侃。这就是本事，要不怎么说侃爷都是无所不能的呢？
侃爷们也批评北京，这倒显示出了他们做为北京人的大气；他们也经常调侃环境的脏、乱、差，但并不怨天尤人；作为外地人，我从没见到真正的侃爷跟人着急上火，脸红脖子粗——他用不着；他们从骨子里爱自己的城市，但并不流露到让你觉得盛气凌人的程度；许多很严肃很值得较真的事，到他们哪儿三言两语便被化解，被用另一种方式给解决了，并且解决得很完美，这就是无所不能的一北京侃爷的动力。
所以，北京不能没有侃爷，侃爷才是北京的一道—用时髦得令人别扭的话说——亮丽的风景线。侃爷是准笑星，是灭火剂，是这个城市的主要调料。没有了侃爷，就像央视春节晚会上没有了姜昆，侯耀文、冯巩、赵本山等人的节目一样，会大失水准的！
但是，也不要“十亿人民九亿侃”，剩的那一亿也不要“再发展”，什么事多了就滥了。星星多了，月亮就不亮了，孙子全都熬成了爷，那爷辈的可就都得去八宝山报到了。就像人人都成了姜昆、候耀文，那真正的姜昆、候耀文可能连要饭都没人搭理，都没地儿去要了。
所以——第二个所以，北京的侃“爷”不能太多，按25：1的程度就可以了，以北京现有人口一千万计，北京的侃爷人数当保持在40万左右，注意可千万不能多，如前所述，爷多了可就乱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