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叫胜四郎的年轻人,自祖父一代开始,他们家就居住在下总国葛饰郡的真间乡,世世代代都以务农为生,精通耕作。可是到了胜四郎这一代,尽管家里拥有很多田地,家境殷实,但是他对于耕作却很不上心。长此以往,胜四郎家家道日渐衰落。时间长了,大部分亲族都疏远了他。因此,胜四郎非常后悔,决定要痛改前非,重振家业。
那时候有个名叫雀部曾次的商人,他靠以贩卖足利漂染的丝绸为生。曾次每年都会从京都到这里来探访亲友,和胜四郎非常熟悉。那一天,胜四郎把自己想去京都经商的想法告诉了曾次,并且向他求助。曾次很快就答应了,还告知自己何时会出发。胜四郎看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于是把家里剩下的田地给卖了,作为经商的本钱,购买了大量的白绢,准备上京。
胜四郎的妻子宫木长相姣好,聪明伶俐,听说胜四郎要去京都经商,她的心里非常不安,极力相劝。但是胜四郎信心满满,而且他的性格一向任性冲动,哪里听得进妻子的劝言?虽然宫木很担心丈夫走了以后家里的日子会很难过,最终她还是忙着为他收拾行囊。
临走前的晚上,宫木恋恋不舍地说:“家里就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女人,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就好像在山里迷了路一样惶恐不安。希望夫君不要忘了我,早点回来。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有相聚的一天。然而世事无常,还希望夫君能够体恤。”
胜四郎安慰她说:“人在外面就好像无根的浮萍一般,怎么可能久留呢?等到明年秋天我就回来了,你安心等我回来吧。”
不一会儿,天渐渐地亮了。胜四郎告别了故乡,赶往京都。
那是享德四年的夏天,镰仓幕府大将军足利成氏与管领上杉不和,战乱四起。成氏宫邸被战火烧毁,成氏逃到下总国一带的同党处。关东大乱,诸侯各自霸占一方,完全没有一寸和平的地方。老人家纷纷都躲到山里去避难,年轻人则全部被充了军。一时间,战火纷飞,流言四起,今天有传言说官兵们要把这个地方烧毁,明天又传言说有敌军要杀过来。妇女和孩子们啼哭不止,到处去逃命。
胜四郎的妻子宫木也想逃难,但是一想到丈夫临走时说他明年秋天就回来,于是就打消了逃难的心思,决定留在家里等他。自此,宫木每天都在惶恐不安中度日。
到了深秋,宫木的丈夫不但没有回家,而且也得不到他的一点音讯。人心叵测,就好像这乱世一样,宫木既伤心又生气,唱道:
悲苦无依,郎心何处?
秋日将尽,孤雁难归。
眼前的这番情景,她如何才能告诉身在远方的丈夫呢?
战火纷飞的局势之下,道德沦丧,人心险恶。经过宫木家门口的人,看到宫木长得如花似玉,免不了要对她轻薄挑逗。但是宫木都没有搭理他们,后来她索性关上门不出去。后来,宫木身边唯一的女使也辞别回家,不再回来了。更窘迫的是,家里的积蓄也花光了。宫木好不容易熬过了年底,等到年初,战乱依然继续,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去年秋天,京都的足利将军命令美浓国郡上领主东下野守常缘率军出发下总国,和当地的望族千叶实胤会合,联合起来攻打成氏。成氏坚守阵地去抵抗。战火纷飞,一时间难以平息。这个时候,世道混乱,贼人强盗横行,到处烧杀抢夺,整个关东八州混乱不堪。
胜四郎跟着雀部曾次到了京都。那时候的京都繁荣昌盛,他们手中的丝绸很快售罄,收入颇丰。正当胜四郎准备回乡的时候,正好遇上管领上杉攻陷了镰仓官府,且在继续追击成氏逃兵。胜四郎听说故乡下总一带正处于战争的混乱场面中,近在眼前的事情都难以分得清真假,更何况是远在千里以外的故乡了。胜四郎心中不是滋味,决定在八月初回去。路过曾真坂的时候,他遇到在这里落草的盗贼,身上的行装和钱财被抢一空。一路上,他又听说路上设置了不少禁止行人的关卡。胜四郎心想,眼前这种境况,恐怕书信都难以传递了,家宅恐怕早已被战火烧毁,他的妻子也可能早就去世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的家恐怕已经成了鬼居。想到这里,他又决定返回京都。不料,他刚走到近江国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发起了高烧。
近江国的佐乡有个名叫儿玉嘉兵卫的富人,他是雀部曾次的丈人。于是胜四郎就去请求他的帮助。儿玉嘉兵卫很同情他的遭遇,请来了医生为他诊病,且悉心照料。过了几天,胜四郎的病情好多了,对嘉兵卫的帮助非常感激,但是因为身体虚弱难以行动,所以在他家一住便是一个冬天。
转眼间,春天就要到来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胜四郎在村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嘉兵卫和同乡的人都很喜欢胜四郎诚信豪爽的性格,喜欢与他往来交际。胜四郎身体痊愈以后,准备进京拜访雀部曾次。不久后,他又回到近江,寄居在嘉兵卫家。
时间就如流水一样,一晃七年过去了。
宽正二年,河内国岛山氏兄弟相争,引发的骚乱影响了整个京都。又加上入春以来瘟疫横行,路上随处可见卧倒的尸体,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好像世界末日将要到来。
胜四郎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如今无所事事,流落他乡,落魄遭罪,寄人篱下。我这么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妻子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音讯,我还在这里虚度光阴,实在是良心泯灭,不忠不信啊!就算妻子不在人世,我也应该找到她的尸体,为她安葬,以慰她在天之灵才对。”
于是,胜四郎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众多的好友。在五月的某一天,他告别了大家,十天的周居劳顿后,他终于回到了故乡。
太阳快要下山了,一眼望去,旷野无边。胜四郎想,这里可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我怎么会迷路呢?于是,他穿过了丛生的野草继续前行,家乡那座著名的、横跨险滩的板桥如今也已经荒废了,车马就更加罕见了。天地荒芜,难分大路,更看不到往日的邻居,只有寥寥几家房屋还有人住,但和过去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胜四郎站在原地呆住了。忽然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住在哪里。透过点点的星光,他看到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株遭雷电打击的松树。胜四郎满心欢喜,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家门前吧!于是,他加快了往前走的步伐,看到房屋依然不改旧貌。他从破旧不堪的门缝中朝里头看进去,看到里面有着微弱的灯光,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他心想,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我的妻子宫木依然尚在人世?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屋里马上就有人应答了:“是谁?”
这个声音听着苍老微弱,但胜四郎却可以清晰分辨出那是妻子宫木的声音。胜四郎太激动了,心想,这难道是在梦里吗?
他急忙回答说:“是我,是我,是我回来了!你一个人住在这片荒野中,真的是太难以置信了。”
屋里的人听出了是胜四郎的声音,马上过来把门拉开。
眼前的宫木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全然丢失了旧日的容颜。宫木看着丈夫,默不作声,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此时的胜四郎也悲痛难言。过了一阵子,他才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要是我知道你尚在人世,我一定不在外漂泊这么多年。那一年在京都,我听说镰仓兵变,成氏战败逃跑,我躲到下总抵抗,管领军乘胜追击。第二天我与曾次分别,八月初便离开了京都,想回家找你。没料到,路过木曾路的时候我遇到贼人,他们把我洗劫一空,我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后来我又听人说,东海道、东山道都设置了许多新的阻拦行人的关卡,又说京都派节度使增援上杉攻打总州。这一片土地战火纷飞,饱受欺凌,我猜想,你大概已经丧命了,我再回去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断了回乡的念头,从此寄人篱下。近日以来,我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我心想,就算此生不能再与你重逢,到底也该回乡找寻你的遗骨,悼念亡灵。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回来了。我不敢相信,原来我的妻子还尚在人间。这一切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宫木擦了眼泪,说:“自从那一年分开之后,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可是到了约定的秋天,我也不见你的踪影。当时的形势太乱了,村里的人全都逃亡去了,留在村里的大多都是为非作歹之徒。他们看我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常常出言挑逗。但是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守忠贞,不知道因此忍受了多少委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盼不到你回来,恨不得自己上京去找你。可是我又听说进京路上艰难险阻,七尺男儿都难以通过,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妇人呢?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这一棵老松树下苦苦等待。如今你回来了,我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说罢,她又吟唱了一首古歌,歌云:
相思满怀,未酬,心如灰。
此恨绵绵,无奈,愿君知。
宫木说到这里,泪流满面。
胜四郎安慰道:“夜太深了,我们早点休息吧。”于是,夫妇俩相拥而卧。
夜里寒凉,一路上舟车劳顿,胜四郎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就入睡了。到了天亮的时候,胜四郎在梦中用手扯被子,却不知道摸到什么东西,只听到沙沙的响声。他吓醒了,觉得脸一片冰凉。他以为屋顶漏水,但是睁开眼睛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屋顶已经被风刮跑了,只看到一轮月亮挂在微微发亮的天空中,露水滴了下来,浸湿了胜四郎的衣袖;他家的屋门也不见了,地板坍塌腐朽,长出了高高的杂草;庭院也是野草丛生。虽然还不是秋季,但是家里的惨况就好比身处荒野废墟,妻子也不见踪影了。
胜四郎迷迷糊糊的,以为是狐狸精在作祟,眼前虽然是一片荒芜,但昨夜他明明进了自己家的旧宅子,宽敞的房屋和墙角处的谷仓都还是当初自己亲手搭建的。胜四郎恍恍惚惚的,好像处于梦境一般。
他思前想后,慢慢地清醒了过来。他心想,难不成妻子早已去世,这荒芜的宅子成了狐仙鬼怪栖息之地,昨夜那些精怪化作了妻子的模样来见我?不过,也有可能是妻子过于思念自己,灵魂一直守在这里,昨夜现身叙旧。
胜四郎在自己荒芜的家园中唏嘘悲叹,忽然看到过去厨房的地板已经残败不堪,地板下有一座隆起的坟墓。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妻子早已亡故了。想到这里,他竟欲哭无泪。时光飞逝,如今胜四郎落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既是恐惧,又是留恋。
为了防风防雨,有人在坟上搭建了棚架。他昨夜见到的亡灵,大概就埋骨于此。在坟前有一个供奉清水的容器,插着一块塔形的木牌,贴着一张掉色的纸。纸上的字迹经过岁月的冲刷早已难以辨认,但胜四郎依然认出了,这是妻子宫木所书。纸上没有名字和亡故的年月,只有一首表达临终心情的和歌:
一诺秋归夫未归,归期若至终未回。
思君念君泪涕流,去往黄泉终不悔。
看到了这首歌,胜四郎才确信自己的妻子已经亡故了,不禁扑倒在地,悲恸万分。他不知道妻子究竟死于何年何月何日,他为自己的不忠不义而感到无比羞愧和后悔。他又想到或许村里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所以便忍痛拭去泪水,出门去询问。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胜四郎去往附近的一家人,这家的主人已经不是旧时的熟人。当他开口问的时候,对方先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胜四郎礼貌地行礼说:“我是隔壁屋子的主人,早些年外出做买卖,因故留在京都七年。昨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旧宅子已经荒芜,没有人居住,只有一座坟墓,想必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这让我十分痛心。如果您知道一些情况,还望您告知我。”
那人回答说:“您真的是可怜之人啊!可是我来这里定居也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可能您的妻子在这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村里的原住民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早已外出逃命,现在住在这里的村民基本上都是别处迁移过来的。不过,有一位老人似乎一直住在这里,而且我见他常常去那个宅子里祭奠亡灵,想必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吧!”
胜四郎赶紧追问道:“请问那位老人家住在什么地方?”
主人回答:“你从这儿一直朝海边的方向去,那里有一片麻田,老人就住在麻田边的一个茅屋里头。”
胜四郎道谢过后,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到了那儿,他看到一个驼背的七旬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草垫上喝茶。
老人看到胜四郎,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原来这位老人原本就住在本乡,姓漆间。
胜四郎上前去表达了问候,然后将自己过去的情况包括昨晚发生的经历一一告知,并且对老人为自己的妻子筑坟和凭吊表示感谢。
老人说:“自从你那年离家,从入夏开始,村子里就战乱纷飞,人们纷纷逃亡,年轻人被抓去充军,到处都民不聊生。
一时间,这里就变成了野兽出没之地。你的妻子宫木为了遵守你们之间的承诺,不愿意离家逃亡。
在那种战乱的局势中,你的妻子宫木所表现出的刚强和忠贞,是老夫这一生都不曾见过的。
那年的八月十日,宫木去世了,我非常同情她,亲手为她办了后事,并且将她生前留下的笔迹贴在坟前,当作墓志铭。我这些年时常会过去祭拜她,聊表心意。老夫不会写字,无法写下她去世的具体时间,又因为这里离寺院太远,无法为她求赐戒名。这一晃,五年时间也过去了。刚刚听你所说,想必是你的妻子灵魂归来,与你倾诉衷肠。我们还是再到坟前,去尽一番心意吧。”
说完,他拄着拐杖,和胜四郎一起到坟前,跪下痛哭,诵经到天明。
当天晚上,老汉对胜四郎说:“很久之前,在老夫的祖辈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有个叫真间手儿奈的姑娘。她家境贫寒,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也没有时间没有梳妆打扮,甚至连一双鞋子都没有。但是即便她什么都没有,也不影响她的花容月貌,因为她比京都里那些贵妇好看多了。
村里头仰慕她的年轻人就不用说了,就连京都中的达官贵人,也都纷纷慕名前来,对她展开攻势。手儿奈受不了纠缠之苦,心想,不如我以一心以报有情者,所以就投海自尽了。后来,这个贞烈的故事一直被后人歌颂流传。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常常讲这个故事给我听,虽然我那时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不能完全理解这当中的痛苦,但是故事中女子的情操却也深深打动了我。现在看来,你妻子的坚贞不渝比手儿奈更悲壮动人。”
说到这里,老人泪流满面,悲叹不已。胜四郎更是伤心欲绝,将心中无限的感伤化作了一首歌:
真间为情困,以死谢痴情。
四郎情意切,再难得回声。
这首歌虽然无法表达胜四郎思念亡妻的感情,但是比起工于辞令的歌人,其情感更加真实可贵。因此,下总国的商人将之传播出去,人们口口相传,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