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磨国加古驿有一个叫丈部左门的儒生,他素来清贫,只喜欢读书,对钱财俗物一概不感兴趣。左门的母亲像孟母一般贤惠,每天都用纺纱织布挣来的钱维持生计,督促左门认真读书,求学上进。
左门的妹妹嫁给了本乡的佐用。佐用家境富裕,因为佐用一家向来敬重左门一家母慈子贤,愿意与他们家结为姻亲,所以娶了左门的妹妹。成亲以后,佐用常常借故帮助左门,而左门觉得自己是堂堂七尺男儿,不能因为自己而拖累到别人,所以每次都谢绝了佐用的帮助。
有一天,左门去拜访一个同乡。两个人促膝长谈,从古到今,相谈甚欢。突然,左门听到隔壁屋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便马上去问了原因。
邻居家的主人答道:“前几天,有一位好像从西边来的人自称自己在途中和同伴走散了,所以在这里借宿。我见这个人相貌不凡,看起来很有武士的风范,所以就收留他,让他住了下来。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就发了高烧,已经有好几天卧病不起了。如今他的病情也不见好转,我们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让人发愁啊。”
左门听了以后说:“这确实是不幸的事情,难怪你会这么愁。说起来,这个客人因为生病而耽误了旅程,加之举目无亲,心中必定痛苦焦虑,反过来又加重了病情。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主人赶紧劝道:“我听说瘟病是会传染的,我家的仆人我都下令不许靠近他,更何况是您呢?万一您被他传染了,那可不行!”
左门笑着说:“古人云:‘死生有命。’世间愚昧无知的传言太多了,何况也不见得他得的就是瘟病。”
说完,他就拉开门进了屋子。只见那个人真的如主人所言,气宇轩昂,不像普通人。然而因为久病卧床,他看起来面黄肌瘦的。看到左门进来,他央求道:“布置您能否给我一口水喝?”
左门听了赶忙上前,安慰他道:“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全力救您的。”
于是左门赶紧出去和主人商量了一番,亲自开方子调制,为他煎药喂药,又为他煮粥。左门照顾病人的模样,就好像是在照顾自己的骨肉同胞,事无巨细,尽心尽力。
那个武士见他如此厚待自己,被他的情义所打动,泪流满面地说:“您如此精心地照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我心中无比感激。他日我一定以死相报。”
左门宽慰他道:“任何病都会有一个周期的,过了这个周期便不会有生命危险了。放心吧,我每天都会过来照顾您的。”
在左门的精心照料下,这个武士的病情有了大大的好转,心情也舒畅了起来。他感念于左门的出手相救,向主人打听了左门的身世以后,他对左门说出了自己的身世,道:“我来自云国松江乡,姓赤穴,名宗右卫门。因为懂得一些兵法,所以我被富田城主盐治扫部介聘为军师,尔后又被任命为密使,藏身于近江佐佐木氏纲府中。这个时候,富田城原领主尼子经久[8]召集了山中同党,在除夕之夜忽然向富田城发起进攻,扫部介大人城破战死。出云本是佐佐木氏纲的领属国,扫部介大人代理守护。于是我就劝诫佐佐木扶助三泽、三刀屋等一起讨伐尼子经久。没想到佐佐木看上去英勇匹敌,实际上却是个懦夫,他不但不听我劝,而且处处阻拦我,将我囚禁。我想到,与其被尼子经久逮捕,客居他乡,不如早点逃出来,回故国定居。没想到,刚走到这里,我就卧病不起了。感谢您的出手相救,今生今世,我一定以死相报。”
左门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帮你,并没有希望你报答我什么,你好好休养吧。”
多亏了左门的悉心照料,经过了几天,赤穴的身体痊愈了。
这些天,左门就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和赤穴朝夕相处,促膝长谈。尤其是谈到诸子百家、兵法布阵的时候,赤穴的点评精妙无比,颇有见地。二人聊得非常投契,决定结拜为兄弟。赤穴比左门年长五岁,便接受了左门的礼拜。
赤穴对左门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以后,义弟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还请你带我去拜见她老人家,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我的一片孝心。”
左门听了非常高兴,说:“母亲一直担心我一个人形单影只,今天我若是将义兄的一片孝心告知她老人家,她知道咱俩已结拜为兄弟,心里肯定会非常高兴,也有助于她延年益寿的。”
于是,左门就领着赤穴回到家里。
左门的母亲早早地在门口相迎,听说这件事以后,高兴地说:“我儿子所学的知识恐怕不合时宜,崇高的志向恐怕也难以达到。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他。”
赤穴对母亲行了拜见的仪式之后,说:“身为武士,本来就应该以情义为重,功名或者富贵都是身外物。如今,义母如此厚爱于我,贤弟又以赤子之心待我,我还奢望什么呢?”
后来,赤穴就在左门的家里住下了。
时光飞逝,眼见着樱花开了又谢。海风徐徐,迎面扑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初夏的时节。
有一天,赤穴对左门母子说:“当初我从近江逃出来,本是为了回到出云去看看,没想到在这里逗留了那么长时间。如今我身体已无大碍,请允许我暂时回乡探望,过几天我就会回来,专心伺候母亲,报答你们的厚恩。”
左门问他:“兄长这次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赤穴回答说:“最晚不过今年秋天,时间过得很快的。”
左门又说:“既然是今年秋天,兄长不如就定个日子吧,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迎接你。”
赤穴回答:“那就重阳节吧。”
左门说:“那就定在重阳节吧!兄长,您千万不能忘了回家的日子,到时候我会准备好菊花和酒,恭候兄长回家。”
分别之前,兄弟二人又叙了一番旧情,然后赤穴就出发回出云国去了。
时间如流水一般,静悄悄地就过去了。转眼间,林中的茱萸已染上了红色,篱下的野菊也已盛开,九月份到来了。
重阳节这天,左门早早地起了床,打扫了草堂,在瓶里插了几枝菊花,还准备了好酒好菜,等候义兄归来。
左门的母亲说:“出云国距离我们这里很远,赤穴今天不一定赶得回来,等赤穴回来之后再准备饭菜也不迟吧?”
左门却说:“他是一个非常重诚信的武士,绝对不会忘了今天的约定的。如果等他到了以后我们再匆匆忙忙地准备饭菜,岂不是显得太不真诚了?”于是他早就买了鲜鱼、好酒,放在厨房里备着。
重阳节这天,天气晴好,晴空万里,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只听到有人说:“今天正好某位大人要进京,真是买卖兴旺的好兆头。”
一位五十岁左右、武士打扮的人,对那个二十多岁、同样也是武士打扮的年轻人说:“海面风平浪静,要是早上在明石港上船,现在早就到牛窗港了。你一个年轻人,居然这么胆小,浪费了多少旅费啊!”
那个年轻武士解释道:“主公大人进京的时候从小豆岛坐船到室津,途中遇到了惊涛骇浪,一想起人们说的那个险情,任谁都会害怕。您不要再责怪我了,到了那边的鱼桥,我请您吃碗荞麦面吧。”
另外一边,一个驮夫满肚子怨气地拍着鞍子骂道:“这匹该死的马,居然还在这儿闭着眼睛打盹儿!”
天色已经过了正午了,左门依然没有看到赤穴的踪影。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就连赶着投宿的行人也加快了步伐,而左门看着路面发呆。
母亲对左门说:“即便人心不会像秋天的天气那么容易变化,菊花盛开之日,也未必就是今天。如果他有心要回来,就算到雨月时节再回来,也是遵守承诺,你不用抱怨。不如你回屋里歇息吧,等明天再看看。”
左门无奈,只好先安顿好母亲,然后又怀揣着一丝希望走出户外。只见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更衬得他形单影只。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海岸波浪的拍打声就好像近在咫尺。
不一会儿,月亮渐渐地躲到山后去了。左门正想着进屋关门,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随风飘来。
左门觉得很奇怪,定睛一看,发现来者正是赤穴。
左门感到惊喜万分,高兴地说:“小弟今天从早上等到深夜,很高兴兄长您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快快请进来!”
可赤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左门请赤穴在对面坐下,说:“兄长回来得太晚了,母亲等得焦急,说是明天再见面,于是就回屋里休息了,我这就去把她叫醒吧。”
赤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去,但还是一言不发。
左门说:“兄长夜以继日地赶路,身心俱疲,咱们先喝一口酒暖暖身子,然后再去休息吧!”
说罢,左门就忙着去温酒、端菜,不料赤穴似乎有些害怕腥味,用衣袖捂住了脸面。
左门说:“都是粗茶淡饭,虽然不能款待兄长,但这都是小弟的一片心意,还望兄长不要拒绝才好。”
赤穴依然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愿意开口道:“贤弟待我如此真诚,我怎么会有嫌弃的道理呢?只是事到如今,我也瞒不住你了。贤弟千万不要惊慌,大哥我已经不是阳世的人,而是污秽的阴魂了。如今现形,是为了我们的约定。”
左门听了,大吃一惊道:“兄长为什么说这种话,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吧?”
赤穴说:“上次与你们分别之后,我一路回到故乡。故国的人们大都屈服于尼子经久的权势之下,早已忘却了前主公的恩惠。一天,我前往富田城去看望我的堂弟丹治。丹治向我告知了当今形势的利害,并且向我引见了城主经久大人。我表面上遵从丹治的劝诫,实则留下来仔细观察经久的为人。经久虽然英勇匹敌,善于带兵打战,但是他生性多疑,经常无端猜忌,并没有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大臣。我思前想后,觉得没有必要留在那里,就告诉他,我和你之间还有约定,表明我要出城的意思。经久听了,脸色大变,命令丹治禁止我出城。然而,如果我再不出城,耽误了你我之间的约定,贤弟你会把我当什么人来看待呢?我想了又想,想起古人说:‘人不能行千里,魂能行千里。’想到这里,我只能剖腹自尽,灵魂赶过来赴约,还望贤弟体恤。”
说到这里,赤穴泪流满面。他又说:“今天我们就将要永别了,希望贤弟在家多多孝敬母亲。”
话音刚落,赤穴站起身来,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左门赶忙上前阻拦,只感觉到一阵阴风拂面,忽而两眼发黑,分不清方向,进而跌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左门的母亲听到哭声后醒来,看到堂上摆满了饭菜,左门却跌倒在地上。她赶紧上前去把左门扶起来,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左门哭泣不止。
母亲说:“难道赤穴失约了你就这么难过吗?改天他来了,你再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失约,不就可以了吗?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过了半天,左门才回答道:“兄长刚刚来赴约了,儿子以酒菜相待,兄长却再三推辞,最后才说出了实话。原来,兄长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无法按时赴约,于是他剖腹自尽,阴魂千里来赴约。说完,他就不见踪影了。还望母亲不要怪罪儿子痛哭吵醒了您。”
说罢,左门又落泪不止。
母亲说:“人们都说,囚犯都会梦到被赦免,口渴的人梦见喝水。我想,想必你也是思兄心切,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梦境。你应该静下心来休息才是。”
左门摇了摇头说:“儿子真的不是在做梦,兄长刚刚真的来过了。”说着,他又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才终于相信了他的话。一整晚,母子二人相对啜泣,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左门拜别了母亲,道:“儿子从小读书,于国家而言未能尽忠,于家庭而言未能尽孝,真的是白活一场了。兄长为了信义而牺牲,今天儿子决心要前往出云,替兄长收尸。母亲自己保重,儿子就此别过了。”
母亲说:“你这趟出去,一定要速去速回,免得母亲日夜牵挂。而且,你千万不能逗留太久,让今天的道别成为诀别。”
左门说:“尽管很多人都说人生就如水上的泡沫,难保朝夕,但儿子答应您,一定尽快回来。”
于是,他挥泪告别了母亲。离开家后,左门又特地去了佐用家,交代了母亲的事。
赶路的过程中,左门不管自己是否能吃饱穿暖,即便睡着了,也常在梦里呼唤赤穴,整整走了十天,他终于赶到了富田大城。
左门先到丹治的府上,通报了姓名。丹治出来相迎,感到非常疑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我们并没有鸿雁传书于你,真是奇怪了。”
左门回答说:“武士不要荣华富贵,只以信义为重。兄长一诺千金,为了赴约,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魂回千里相聚。为了报答兄长的情谊,我日夜赶路到这里。我问你,以前魏国相公叔痤卧病在床,魏惠王去探望他,握着他的手问:‘万一宰相去世了,国事将要托付谁呢?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公叔痤回答说:‘卫鞅年纪轻轻便才华过人,王如果不用这个人,那么宁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去别的国家。他如果去了别的国家,一定后患无穷。’魏惠王走了以后,公叔痤把卫鞅叫来,对他说:‘我向魏王推荐了你,但是他似乎不太认可你,所以我建议王杀了你。你赶紧去其他国家吧,不要被害了。’丹治,如果拿公叔痤与卫鞅来和你与宗右卫门相比,你觉得怎么样呢?”
丹治低下了头,无颜再回答他的话。
左门又上前道:“兄长赤穴没有忘记旧主之恩,拒绝为经久效力,可以称得上是义士。如今你背信弃义,投靠经久,不是真正的义士。赤穴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不顾性命千里前来赴约,极重信义。而你在经久面前谄媚讨好,却为难亲兄弟,让兄长死于非命,何来的信义可言?就算经久下令阻拦他,你也应当顾念骨肉之情,效仿公孙痤与卫鞅,以尽情谊。然而你只顾自己的一己私利,全然不讲武士的诚信,实在是被经久影响得太深了。长此以往,兄长怎么能在这里长待呢?为了信义,我如今也要将你的臭名声流传于后世。”
话音未落,左门拔刀刺向丹治,然后趁着慌乱匆匆逃了出去。
据说,经久听说了这件事以后,被赤穴和左门的兄弟情所打动,并没有派人追杀他。就算这样,人与人相处时,也是绝对不能和轻薄之徒交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