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秋季,出了逢坂的关口,朝着东边走,就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红叶,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岸边的水鸟在自由自在地嬉闹,富士山上烟雾缭绕,两岸风光无限,着实妙趣横生。武藏原野上开满了紫色的花草,在温暖的朝霞映照下,不管是象潟江口的渔家茅舍,还是佐野渡口的栈桥,抑或是木曾峡谷上的吊桥,都让人感到妙不可言。
这是仁安三年的秋季,西行法师决定要继续朝关西旅行,去看看西国的歌枕之地。他经过了芦花盛开的难波,乘风破浪,漂洋过海,总算到了赞岐的真尾坂森林。在这里,他搭起了一间茅屋,打算暂时安顿下来。不过,他此次歇足并不是为了消除舟车劳顿的疲惫,而是想要留在这里专心念佛修行。
西行法师听说崇德上皇[5]的陵墓就在村子附近的白峰山上,便在十月初的一天上山去参拜。
一路上,松柏郁郁葱葱,长得好不茂密。尽管那天白云飘飘,晴空万里,但走在山间的西行法师却感觉自己有如被烟雨笼罩一般。身后是险峻的岳峰,高耸直插白云,烟雾在深谷间缭绕。尽管他离白峰山的距离已经很近,但是这一路渺茫难料,不免让人心生恐惧。
再往前走一段路,西行法师终于在一处树林较为稀疏的地方看到一处隆起的土丘,上面叠放着几块石头,周围布满了荆棘,看起来一片凄惨荒凉。西行法师心想,这应该就是崇德上皇的陵墓了吧!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免有些感伤。他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西行法师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去拜见崇德上皇的时候的情景。当时的崇德上皇正在紫宸殿、清凉殿上处理政务,文武百官们个个阿谀奉承,称崇德上皇是圣贤之君。虽然后来崇德上皇让位给了近卫天皇[6],但依然住在藐姑射山琼林深处的华丽宫殿里。谁也没有想到,死后的崇德上皇却被人葬在这般荒凉的荆棘之下,没有人祭拜奉祀。即便是当时受众人仰慕朝拜的天皇,死后也难逃这样的厄运,真是人生无常啊!想到这里,西行法师不禁落下了眼泪。
西行法师在御陵前的一块石头上盘着腿坐了下来,决定整夜为上皇诵经超度。他一边诵读着经文一边吟诗,诗曰:
松山波澜碧,美景仍如新。
君主虽至圣,轮回何日归。
吟完了诗以后,他更加虔诚地诵读经书。不知不觉中,寒露与泪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
太阳落山后,深山里的夜晚特别寂静。西行法师的衣衫过于单薄,根本无法保暖,一入夜简直是冻入骨髓。茂密的树林中见不到一丝月光,夜色完全被黑暗笼罩,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西行法师心生凄凉之感,不禁怅然若失,无法安睡。恍惚之间,他听到有人呼唤:“圆位!圆位!”
西行法师睁大了眼睛,只看到眼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怪人,然而他却始终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和衣服的颜色。
但西行法师毕竟是得道之僧,见状丝毫不见恐惧,冷静问他:“您是哪位?”
那个人回答道:“刚才听到高僧在这里独自吟诗,也感受到诗歌中的深情与哀伤,朕心里特别欣慰,所以特地前来相会。”
接着,来人也和歌一首,诗曰:
松涛独泛舟,乘舟随波流。
生死本无常,缥缈无影踪。
西行法师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人正是崇德上皇的亡灵。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跪下叩头,泪流满面地说:“陛下,您为什么不升天,依然留在这俗世中徘徊呢?臣钦慕于陛下的超凡脱尘,所以今晚特地来这里诵经凭吊。想不到,原来陛下您对尘世还是留恋的。今天您出现在这里,反倒让臣深感悲伤。”
崇德上皇听了,哈哈大笑道:“你有所不知。如今的世道如此之乱,都是朕一手造成的。朕在世的时候深陷魔道,还发动了‘平治之乱’。如今死了,还为朝廷留下了祸害。你等着看吧,不久以后,天下又会大乱了。”
此时,西行法师停止了哭泣,说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上皇自小聪慧,深谙治国之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竟有这么荒唐的想法!臣敢问陛下,保元年间您发动的那场谋叛之战,到底是遵照天神之意发起的,还是您的一己私念所为?请陛下明示。”
崇德上皇听完这句话以后脸色突变,严厉地说:“你给我听好了!帝王之位是世间的至尊之位。即便天子做出了有违人道的事,当臣子的也应当顺应天命,遵循民意,不予以讨伐。永治元年,朕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遵循了父皇之命,把帝位让给了异母兄弟体仁。这么说来,你能说是朕的私欲太重吗?后来体仁夭折了,朕和国人都认为,应该由我的长子重仁继承帝位。然而美福门院心怀嫉恨,导致四皇弟雅仁篡夺了皇位。难道这种事不会让人义愤难平、心生怨念吗?再说了,重仁有治国的才能,雅仁却有如朽木,二者怎么能比?皇位的继任,不以德才作为标尺,却交给后宫去裁决,这本来就是父皇的错!可是尽管这样,父皇在世的时候,朕依然遵守孝道,从来没有把心里的怨恨表现出来。直到父皇驾崩,朕才重振雄心,立志要报仇雪恨。这就好比当初的周武王,顺应天命和民意,以臣伐君,还开创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更何况,朕本来就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违背天子之道?像你这样的人,虽然是出家人,但是不懂得佛教的道义,用来生之说来解脱烦恼,用佛教的因果学说去解释人世间的道理,你想要用尧舜之道来说服朕吗?”
西行法师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他走上前去,恳切地说:
“陛下说的,大概是用道义来解释人的俗念。我们暂且不说震旦[7],就拿我朝远古时代来说,誉田天皇没有立兄长大鹪鹩王为皇太子,而是把他的幼子菟道王立为皇太子。誉田天皇驾崩之后,这兄弟俩互不相让,争夺帝位,僵持了三年之久。后来菟道王感到非常自责,心想: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留在这世上而导致天下不得安宁呢?于是,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来大鹪鹩王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继承了皇位。这才是着重天下大业、尽孝心、守忠义、没有一己私欲的心啊!这才称得上是尧舜之道啊!我朝推崇儒教,用儒教来辅佐王道,正是从菟道王召集百济王仁开始的。因此,这兄弟二人的互让精神,正是中华圣人之道啊!”
“传说中,《孟子》一书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在周朝创立之际,周武王为安抚天下民心,一怒之下讨伐纣王。可孟子觉得这并不是大逆不道,而是违背仁义道德的纣王自己酿成的恶果。后人只听说周武王杀了纣王,没有听说周武王杀了君王。所以,中华典籍、经典、史策、诗文等等全都相继传入本朝,但《孟子》一书到现在还没有传入日本。据说,凡是装载着这本书的船只都会因为风暴而沉入海底。问及原因,大多数说,本朝自从天照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都有人继承帝位,从来没有中断过。如果将《孟子》中记载的那番理论传入我朝,那么后世就会发生篡位谋害君王而不被定罪的事情,这就会为乱臣贼子找借口。所以,八百万神明在震怒之下,用风暴致使船只覆没。可见,即便是他国的圣贤之道,也未必适合我国的国情。另外,《诗经》中也曾记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辱。’陛下没有顾念骨肉亲情,在父皇刚刚驾崩、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发动兵变,争夺帝位,这肯定是不孝之罪。天下是神明治理的,陛下不应当为了一己私欲而胡作非为。即便重仁是众望所归的皇位继任之人,但是如果您不心怀天下,而是反其道而行,发动兵变,那么以前敬仰陛下的老百姓自然也会失去希望,您自己也会备受煎熬,死后葬于这种荒凉之地。如果陛下现在依然无法放下仇恨,不如我帮陛下超度,助您早日返回极乐世界。”
崇德上皇听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算是明辨是非,说出来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是对于朕来说,又能怎么样呢?自从朕被流放到这个岛以后,一直就被幽禁在松山高远的房子里,除了有人送来一日三餐,其余的时间都没有人伺候。夜里,我躺在枕头上,听着外面鸿雁的叫声,一想到鸿雁要飞回京都去,就会想起过去的旧居。清晨海边的水鸟嬉闹鸣叫,让人听了不免感伤。可是,即便朕能等到乌鸦的头顶发白,也没有回去的希望,最终还是会成为这海边的孤魂野鬼。朕心灰意冷,只能祈求来生快点到来,于是亲笔手抄了五部《大乘经》。但是朕一想到这些手抄的经文最终也将埋没在这荒漠沙滩里头,实在觉得太可惜了。如果能有人把朕亲手抄的这些经文送回到京都去,朕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朕就让人送经书到仁和寺,并且附诗歌一首:
循水鸟之迹进京都,
惟深处松山哀泣之。”
“没想到,少纳言信西心怀诡计,从中作梗,说朕手抄的经书里带有诅咒,让天皇将我苦心抄成的经书退了回来。这些事情,让我如何不愤怒!”
“从古至今,不管是本朝还是汉土,都有不少父子兄弟因为争夺皇位而反目成仇的例子。朕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用抄写经书的方式来忏悔。虽然有人从中作梗,但是天皇也不该无视‘皇室犯事,应当酌情减刑’这一规定,无情地拒收朕的手抄本。朕今天之所以怨恨难平,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事已至此,朕就索性将这些经书献给魔道,一雪前耻。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朕便用血书祷文,连同之前抄写的经书一起投入大海中。从此,朕与世隔绝,立誓要成为魔王,所以便发动了平治之乱。”
“藤原信赖野心勃勃,迷恋权威,与源义朝合谋造反。这个源义朝与朕有血海深仇,是朕的第一敌人。他的父亲源为义还有他的同胞兄弟都曾经因为救朕而牺牲,只有这个源义朝临阵倒戈,背叛朕,害得朕一败涂地。保元大战那一次,源义朝献计用火攻,源为朝勇猛无敌,源为义、忠政等都信心满满。眼见着胜利在即,没想到却遇到一阵西南风,火攻不成,我军反倒伤亡惨重。朕从白河宫逃生出来,两脚在山路崎岖的如意岳上面受了伤,所以就用山民砍的柴来遮风挡雨,吃尽了苦头。最后,朕还是被捕,被流放到了这个岛上。朕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中了源义朝的奸计!为了报仇,朕让源义朝生了野心,与信赖合谋,最后犯下了滔天大罪,最后被平清盛讨伐。因为杀父,源义朝遭到了报应,最后被家臣杀死,也算是受了天神的责罚。”
“少纳言信西妄自尊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总觉得自己博学多才。为此,朕就怂恿他和信赖、义朝二人为敌,兵败以后,他弃家逃亡,躲在宇治的山洞里,最终还是被捕,在六条河原当众斩首。这就是他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此后,在应保年间的夏天,我拿走了美福门院的性命,又在长宽年间的春天要了忠通的性命。尽管朕已经在去年秋天驾崩,但是依然有着满腔的怨愤,所以最后变成了大魔王,统领着三百多位恶鬼。眼见着人类幸福,朕和手下众魔就给他们制造麻烦和灾难;看到天下太平,我们制造动乱。现在只剩下平清盛一人了。他家满门都是高官显贵,独揽政权,为所欲为。他的子孙重盛全力辅佐其政事,所以他的灭亡之日还没到来。但是你等着看吧,他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尽头了,雅仁终会得到报应。”
说到这里的时候,崇德上皇的声音和神情愈发狰狞可怖。
西行法师说道:“您陷入了魔境,一心想着要作恶。如此一来,您就和佛士相距甚远了。事已至此,臣也不想多说了。”
于是,西行法师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地动山摇,几乎把大树吹倒。一团焰火忽然在崇德上皇的膝下熊熊燃烧,火光霎时间照亮了整片山丘,四周亮如白昼。火光中,西行法师仔细地观察崇德上皇的神色,只见他脸色火红,白眼上翻,头发散乱到了膝盖,嘴里吐着热气,看起来痛苦难耐。崇德上皇身上穿着红色的御衣,指甲长如怪兽之爪,很明显就是魔王现身,让人望之生怖。
这个时候,崇德上皇朝着天空大声喊:“相模!相模!”
话音刚落,一只酷似鸢的怪鸟飞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似乎在听候指示。
崇德上皇问道:“为什么你不早一些要了重盛的命,为什么不让雅仁和清盛痛苦?”
那只怪鸟回答说:“后白河上皇寿命未尽,重盛忠贞则很难靠近。等干支再过一周,重盛便会死去。他一死,合族自然就会灭亡。”
崇德上皇脸色突变,说:“朕终于可以将仇人全部葬在这海底中了!”
他的声音无比洪亮,在山谷中长久回荡,气势凶猛,难以名状。西行法师看到魔王如此模样,又忆起过去的上皇,心中凄然,落下了眼泪。于是,他又吟诗一首,希望可以劝诫上皇,让他早日皈依佛门。诗曰:
昔日君王居玉床,
而今为何长眠此?
接着,西行法师大声地唱道:“刹利与须陀,死后无异样!”
歌中之意,是说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死后并没有什么不同。
崇德上皇听了以后,心里好像被什么触动一般,神情稍微有了一丝缓和,怒气也渐渐消失了。只见他身体轻轻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怪鸟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正是农历初十,深夜没有月光,山林里一片漆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
没过多久,东方既白,早起的鸟儿在林间婉转鸣叫。西行法师又读了一遍《金刚经》,然后下山回到庵中。他回忆起昨夜的所见所闻,想起平治之乱还有后来的历史变更,每一个场景,都如同一幅幅画面一般,在眼前掠过,那种感觉非常真切。
西行法师知道这件事非同一般,所以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一晃又过了十三个春秋。治承三年的秋天,平忠盛因病过世,其子平清盛继承了他的位置。平清盛恨极了后白河上皇,先是把他幽禁在鸟羽离宫里,后又把他囚禁在福原新都的茅宫中。这个时候,源赖朝发起兵变,木曾义仲从北国一路杀进了京都,平家满门流亡到了西海,抵达赞歧海滨的志户、八岛时,很多武士投海自尽。后来,平家满门又被追杀到赤间关、坛之浦,年幼的君主安德天皇也跳海自杀了,平家众将一一死亡。
这一切,都和崇德上皇说的一模一样,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后来,崇德上皇的陵墓被制作成了精致的雕像,受万人膜拜敬仰。经过这里的游客纷纷前去拜谒和献钱,对他的神灵表达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