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尿意让他苏醒过来。他谨慎地偷眼观察,对面的女人头向一边歪着,似乎已经睡着了。马领微微抬起头,试探着咳嗽一声,女人没有反应,他快速地起身向厕所走去。车厢里的人好像都睡着了。
厕所的门关着,把手拧不动。马领慌乱起来,狂躁地对着那只把手使劲,他真的感觉到这扇门永远不会被打开,自己会被这泡尿憋死在这里。马领摊开四肢,像电影里濒死的人那样,紧贴在那扇门上,开始缓慢地挣扎。那扇门散发出严肃的铁器的味道,这种庄重的气息几乎要令他生出去舔一舔的冲动。
门从里面突然打开,失去承重,马领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像一条口袋般的栽下去。他僵硬地定格在空洞的门框上。迎面是一张极度开启着的红唇。马领看到这张嘴里的小舌头像洞穴之中蛰伏着的一条青紫色的肉虫,它在痉挛,蠕动,弹跳着,正在生机勃勃地酝酿一声惊人的叫喊。马领的全身立刻布满了一种祈求的表情:千万不要喊出来!同时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器官中只有一处陡然放松,很多问题源源不断地一泻而出。一只纤细的手捂在了大张的洞穴上,厕所里居然是那个穿红色高领毛衣的女人。女人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马领说:“对不起,我只是太憋了,太憋了,你知道。”
女人用手抚摸着胸口,从他身边挤出去,通情达理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太憋了,太憋了,我知道。”
马领故作姿态地耸耸肩。他惊诧地想自己现在还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女人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很亲昵地眨眨眼,说:
“知道吧?他承认了。”
马领配合地瞪起眼睛,表示自己对这个消息感到很振奋。
“他承认了?”马领吼叫一般地大声附和着,“他承认了!其实他的水杯碎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可以重买一瓶罐头嘛,吃完以后,不就又是一个水杯吗?”
女人笑着乱摆手:
“不说了,不说了——新千年快乐!”
3. 呼机
厕所窗子的玻璃在夜色中有了镜子的功能,尽管影影绰绰,但马领还是看到了自己的伤情。他认为自己受伤不轻,吃惊地想,那场儿戏般的搏斗,怎么会将自己搞到这种地步——居然会让玻璃上映出的这张脸,显得如此的平庸。
火车正行驶在弯道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它的尾部。马领有种错觉:这列行驶在新世纪的火车,尾巴依然还留在旧的世纪里,像一根扁担挑着两筐沉甸甸的时光。由此他才意识到,自己经历的那场搏斗已经是千年之前的往事。
看着厕所的窗子,马领想到小时候父亲单位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一个男青年精神错乱,单位派人将其送回老家,在列车上男青年击碎车窗玻璃,纵身跃向了死亡。父亲为此反复喟叹:人原来可以爆发这样大的力量,要知道火车的玻璃有多厚,两层加起来又有多厚,可是再厚,就是一拳打碎了,就是一拳啊!
马领举拳在玻璃上尝试着击落,他仅仅是试探性地轻击了一下,疼痛马上便触电般顺着手臂传遍全身。马领想,和一拳打碎这面玻璃的壮举相比,死都会成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他在便池上蹲下去。池内扔着条用过的卫生巾。显然这是那个穿红色高领毛衣女人的东西,她应该顺着洞口扔出车外,而不是这样,标榜一样地展示给下一个人。呼机响起来。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产物,在千年交替的时刻,几乎每个人的腰上都有这么一个玩意儿。马领费力地从腰间摘下机子,凑在眼前看上面的内容:
哥哥你在哪里?妹妹
马领发作起来。呼机被响亮地摔在地上,像个被摔痛的小动物,发出嘀嘀的鸣叫。他使劲用脚去踩,机子完好无损,脚心却钻心地痛。马领捡起呼机向便池里摔,没有投中洞口,机身落在暗红色的卫生巾上,继续嘀嘀地抽泣。马领伸出脚在便池里乱踢。呼机被卫生巾包裹着终于掉进了洞口,遗落在黑夜里的荒原,仿佛一个时代消失于冥蒙的时光隧道之中。
有人在外面拼命敲门。马领不去理会,他激烈地总结着自己目前的境地,嗯,被一场搏斗搞得伤痕累累,莫名其妙地呆在一列火车的厕所里,刚刚被人塞进去一大把镇静药,还尿了裤子。这会儿马领的脑筋转得非常之快,像一团紊乱的电波,毫无规律地四处蛇游,它在一瞬间又将马领的思路带到了前世一样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他是一个机关里的办事员。他们的办公楼是一栋威风凛凛的俄式建筑,除了略显阴森些,这个工作的场所没什么可挑剔的,甚至还很令人羡慕呢。但是有一天,他辞职了。如果追根究底,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似乎只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他的那张办公桌的抽屉实在糟糕透了,每次拉动时都会坚定地卡住,他必须将一只手探到下面托一下,即便这样,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这本来是件小事,换张桌子就可以解决,但就像在所有那种大楼里一样,这个要求遭遇了匪夷所思的拒绝。怎么说呢?最终他仍然需要面对那只邪恶的抽屉。他不能想象,自己一生都要和这只抽屉为伍——其实也没有这么绝望,但是这的确成为了他离开那栋大楼的理由……
厕所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女列车员手里拎着一大把钥匙站在门口,对马领说:
“进站了,厕所禁止使用。 ”
4.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吗?
他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天上的星星大得出奇。
马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下车。他没有目的地,根本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上的这列火车。深夜的站台空旷、寒冷,马领下意识地缩紧脖子,努力在两片肩胛骨中寻求安全感。黑暗中出站口的灯光显得特别温暖,他一瘸一拐地向那里走去。
站外是一条清冷的马路,路灯冰凉。马领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里。他顺着马路一直往前走,心想这样总会走到一个地方。走出几十米,马领看到路边有辆载着炉子的三轮车,旁边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马扎。摊主是一个萎靡的中年人,穿着件臃肿的铁路棉袄。
马领问:“卖什么的?”
摊主含混不清地说:“馄饨。”
他把这两个字发出了“滚滚”的效果。马领因此好一阵拿不定主意,不过最后他还是在一把马扎上坐下了。马扎太矮,坐下后马领感到身上又尖锐地痛起来。
他说:“馄饨是吧,来一碗。”
摊主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甚至有些气愤:
“一碗十块!”
马领愣了一下:
“一碗十块?来一碗。”
看他毫无困难地把一只只滚烫的馄饨送进肚子里,摊主吃惊地嘟哝:
“你的嘴里是铁皮吗?”
马领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摊主说:“我没说什么,我好奇罢了。”
马领喝干净馄饨汤,递上一张百元钞票给摊主。对方仔细地数好一叠零钱找给他。马领接过来也很仔细地数一遍。数的过程中摊主就叫起来:
“你干什么?数什么?我都数好了的!”
马领摇头让他不要捣乱,数完最后一张,他抬头说:
“少了十块,这里只有八十块。”
摊主怒气冲冲地从三轮车那边绕过来,当胸推马领一下:
“你这个白痴,你为什么要再数一遍?”
马领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把手中的钱举起来:
“喏,真的只有八十块,六张十块的,三张五块的,两张——”
摊主用手拨开晃在眼前的钞票,回身抄起一只铁皮水瓢,指住马领脑壳骂:
“现在几点钟你知道吗?半夜四点!老子在这里等了一夜,就为给你一个人服务,吃一碗馄饨,找钱还要再数一遍,你不是个白痴是什么?”
马领理论道:“你要多收钱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就说一碗二十块好了。”
摊主跺脚道:“我就不说,我为什么要说?二十块钱一碗,哪里有这么贵的馄饨!”
马领较起真来:
“十块钱一碗的馄饨也很少见嘛。”
摊主迈上一步:
“你这个白痴是故意找事来的!”
说着手中的铁皮水瓢就在马领腰上敲了一下。
马领没有料到对方会来这么滑稽的一手,不由嘿地笑了一声。这下更激怒了对方,他像一条豺狗围着死尸,围着马领乱转起来,手中的铁皮瓢咣咣地落在马领身上。他当然不是在打马领,没那么激烈,但敲来敲去也实在是很过分了。只听此人夹着哭腔呜咽起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吗?是新世纪的头一天!是千禧年的头一天!我都快死的人了,却在深更半夜卖馄饨!”
马领趁机抬头看看,这个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男人,肩头像风里的枯枝一样抖动,而寥廓的星空成为了这一幕的布景。
一只猫从他们身边慢悠悠地穿过。
摊主嘴里颠三倒四地乱扯着,就那么几个词,新世纪,头一天,千禧年,这些词连缀起来,有股催眠的效果,马领觉得自己几乎要睡着了。铁皮瓢敲在身上并不怎么疼,但格外让人恼火,这股情绪阻止了马领的睡意,他有气无力地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一脚踢飞身边这个病恹恹的家伙。
车站方向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走过来。女人手中拖着只带轮子的皮箱,咯啷咯啷走到近处后站住,向这边观望。马领只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便猛然拔腿跑了。
夜空似乎倒垂着,马领觉得自己是迎面奔跑在密密匝匝的星星之中。一片一片的黑暗区域频繁出现,因为路灯总是被间歇性地损坏。后来马领发现,这种损坏具有某种规律,基本上他每跑二十步就会遭遇一次,破坏者似乎患有一份理性风格的强迫症。穿梭在这种有规律的黑暗之中,马领觉得脑子里被一格一格间隔匀称地次第分配着黑白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