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睡哪张都无所谓的
当马领落脚在那家小旅馆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迅速地睡一觉。他能够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身心都不大对头,而这些只有靠睡一觉才能得到纠正。所以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他直接走到了床边,同时也直接走进了梦中。
在梦中,有个水淋淋的家伙光着身子从这间客房的卫生间里蹦出来,嘴里还吹着口哨,一眼看到马领,吓得迅速用手护在了自己的生殖器上。马领在梦中看到自己和衣横卧在床上,口水濡湿了一大片床单。这个光着身子的家伙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后,便好奇地打量起马领。他定睛观察着这个酣睡者,依然用手捂着身体的重要部位。渐渐的,他似乎明白了,这个闯入者不过只是一位新来的同房客人,于是他便释然地重新吹起了口哨,一边吹,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马领。马领看到这个家伙向着梦中的自己作出了一个无耻的动作:他来到了马领的床头,谨慎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警觉地回头张望了一下,接着,捂在生殖器上的两只手突然亮开,用力将露出的那根家伙甩动了一下。随着他的摆动,他身上的水珠抖在了马领的脸上。马领像遭到了棒喝,直挺挺地弹了起来,木讷地对视着眼前这个卑鄙的家伙。他还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所以只有死盯着对方,同时一点一点努力蓄积着意识。
这个家伙当然是被吓坏了,他显然没有料到马领会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像一个女人般地惊呼了一声,双手再次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胯下,同时过犹不及地扭过半个身子,把大半个嶙峋的屁股对在了马领眼前。
“你睡错床了,”他扭捏地说,“那张,左边那张,那张是你的床。”
马领怔忪地看看握在自己手里的钥匙牌,他想要表达的只是:这个双人间的床铺分配并没有明确的左右之分。
这个家伙很聪明,他居然看懂了马领的意思,有些害羞地说:
“不好意思,其实睡哪张都无所谓的,只是,这张我已经躺过了,喏,你瞧——”
他让马领瞧的是他撂在这张床头上的一双袜子。
马领扫了一眼那双具有说服力的袜子,二话不说就走向了自己那张指定的床。然后他便倒头睡下了。但是意识再也无法走进纯粹的睡眠,他始终摇摆在半梦半醒的昏沉之中。对于和自己同屋的这个家伙,马领怀着一种只有在梦中才会有的古怪情绪,他很想揍这个家伙一顿,同时又有种无端地好感,乃至于希望能够与其并肩躺在一张床上。
“其实睡哪张都无所谓的,”这个家伙再次强调,他似乎有些内疚,试探道,“要不,你还睡这张?我睡哪张都无所谓的……”
马领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
他还是不太放心,一边唠叨着“睡哪张都无所谓的”,一边开始翻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后来他翻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将那把剃须刀冲马领比划了一下,一蹦三跳地跑回了卫生间。没一会儿,马领听到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很辛苦,因为他实在区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疲倦的神经偏执地紧绷着,麻痹却又亢奋,竭力想要说服自己的确已经长眠不醒。当他依稀觉得有了一点睡着了的意思时,听到那个家伙在卫生间里说:
“真的,你想睡哪张都可以。”
那点儿“睡着了”的意思一扫而光。马领恍惚地想——此刻,如果自己能够甄别出清醒与昏睡之间那道美妙的界限,时光就会倒转,他就会重新坐在那张令人费解的办公桌前,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上拉下托的动作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马领迟钝地倾听着,认为这应当是从梦中打向现实的一个电话,反之亦然。
“帮忙接一下!”
卫生间里的家伙尖利地叫了一声。
马领激凛着睁开了眼睛。两张床之间的矮柜上有一部手机。
“我老婆的,帮忙接一下!就说我在洗澡——老王在洗澡!”
马领机械地盯着那部手机,喃喃地重复道:
“老王在洗澡。”
手机铃声居然应声停止了。马领已经将它握在了手里,它突然安静下来,让马领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时代,我们的手机都形如板砖,马领看着这块笨重的玩意儿,心中产生了一个愿望。他定定神,用这只手机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对方接听的速度令马领措手不及,好像号还没揿完那边就有人应声。父亲闷闷不乐地喂了一声。
马领压低声音说:“爸,是我。”
父亲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是你,我正在给你写信,你电话就打来了,我不想和你说话的,我想写信可以心平气和一些。”
马领说:“爸,你不要生气。”
父亲马上说:“不要生气,我为什么不生气?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行的!生活不是你们这样子的。警察来找过你妹妹,她在哪里?我知道你们都无可救药了,我早说过的吧,被我说准了吧,你,还有你妹妹,你们都完蛋了,没救了。”
父亲的声音真的太大了,马领不安地捂住手机,同时回头看看卫生间:
“嘘——爸,你不要生气,我想回去看看你。”
“你不要来看我,不要来!”父亲拒绝道,“你要来见我,等生活真的上了轨道再来,我也不要求你衣锦还乡,起码一切正常了可以吧,可以吧?”
马领窄着嗓子说:“爸,我没什么不正常。”
他还想补充些什么,比如,列举一些“正常”的依据,听到手机里父亲的声音突然有了哭腔。父亲在手机里哭着说:
“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我明天死了也没什么亏的,也够了,也——够——了!”
6. 得救
那个家伙一边用一块大毛巾揉搓湿漉漉的脑袋,一边狐疑地盯着矮柜上自己的手机。他问:
“你不冲一冲吗?水还不错。”
马领闭着眼睛摇摇头。
“还是冲一下咯,”他热情洋溢地说,“我看还是冲一下的好,出门在外是不需要太讲究,可是今天不同啊,毕竟,今天是新千年的头一天嘛!”
马领睁开眼睛,空洞地看看他。
“老弟,还是冲一下,冲一下。”他冲着马领打着鼓励的手势,“老王我常年在外面跑供销,也是脏惯了的,可是今天我就要冲一冲,一定要冲一冲的。”
马领觉得自己被说动了。于是就从床上下来。
热情的老王却大叫一声:“就在这里脱!”
马领怔怔地看着他。
“卫生间没地方挂衣服,就在这里脱就在这里脱。”
马领坐回床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老王依靠在自己的床上,点着一支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直到马领一丝不挂地站起来后,他才不好意思地用被子遮了遮自己的身子。
卫生间很小,一只抽水马桶几乎占满了空间,马领站到篷头下,脚就被马桶限制住。热水当头喷射下来时,身上的各种疼痛都被激活,马领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老王在外面问:“怎么样,水还不错吧?”
马领搪塞地哼哼了两声。他的脑子完全被自己的身体占据了,疼痛如此绵长,醇厚到了一种让人享受的地步。
老王在外面追问:“舒服吧?冲一下舒服吧?”
马领抹了一把额上被水冲下的头发,暴躁地说:
“舒服什么?一般嘛。”
现在马领赤裸裸地坐在老王对面。他突然难堪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暴露出的那只左脚实在太丑陋了,皮肤光而薄脆,像是裹了一层塑料物质的袜靴。马领心里因为这种难堪而涌起一股奇怪的懊丧。是什么让自己在一个深夜来到了这个小旅馆呢?在他看来,这种清晰的困惑并不比身陷梦境更令人宽慰。
“很难看吧?”他解释道,“嗯,它受过伤,被砸扁过,刚刚恢复不久,还不太像只脚。”
老王似乎对这只脚并无兴趣,他直愣愣地望着马领,视野是一种纵览性质的,并不局限在一只脚上。马领被他看得不安起来,同时当然也不满起来,于是索性摆出一个大马金刀地姿势,挑衅般地面对着他。直到对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马领才发觉,天呐,这是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家伙!
马领熄了灯。很快身边就传来了老王的梦话,有种咏叹调的味道,期间夹着几声减压般的深深的叹息:
“舒服——啊,舒服。”
马领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厌恶情绪,左脚拼命地缩着。这种不堪的感觉非常顽固,经过了漫长的忍耐,他终于还是难以自持了。
马领在黑暗中摸索到那部手机,拨通后,很久没人接听。一声声盲音让他一下一下地泄气,肚子里的话一点点流逝,当他几乎完全丧失勇气时,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谁?”
父亲好像从睡眠中醒来,声音沉浊,似乎刚才根本没有那样激情澎湃地和儿子通过电话。
马领闭着眼睛,努力令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带有父亲鄙视的那种“油腔滑调”。他用兰城话(这样应该显得朴素一些),以一种请教的口吻小声说道:
“爸爸,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正常呢?你看,我会饿,会困,知冷知热,难道不是吗?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只是一个有点孤独、但绝对正常的人?”
老王在梦中说:“舒服——啊,舒服。”
马领跳起来,揿开灯。老王惊醒,两只手恐惧地抱在胸前,当他看到马领手里攥着自己的手机时,立刻生出一副气愤的表情。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天而降。它像一声迟缓的奔雷,从遥远的地方滚滚而来,因为突兀,所以显得凋敝。他们吃惊地互相望着。
好半天,老王才战战兢兢地问:
“地震了?”
马领站在光里,深深地吸口气,用一种得救般如释重负的口吻,字正腔圆地说:
“不,这是敲开千禧年的最后一声钟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