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限羡慕又无限哀怨地看着这对拿着抹布搞卫生的母女,在心里叹息一声:要是他们不那么有本事,就好嘞!
那天牵着乐乐去扫街,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在街上撕心裂肺地哭,周围有几个人架着她,她浑身瘫软的,站也站不稳。隔了十几米,有一个三十多的女人,也在撕心裂肺泼口大骂,每一句话都又怨又毒,梭子一样射过来,她周围也有几个人在拉着她,劝她消消气,不让她冲杀过来。
回到小区门口了,还听见她们在号哭和尖喊。我猜想,那五十多的不是婆婆就是母亲,那个三十多的,不是媳妇就是女儿。肯定是这样的关系。
回到家,关起门,莫明其妙地伤到了心,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抱着乐乐。乐乐被我的哭吓着了,也跟着哇啦哇啦地哭。隔壁家的那个保姆听到了,跑过来关心,砰砰砰地敲门,我不开,她就踮起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死命问:出什么事儿了?你家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不停催问,脸贴得变了形,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乐乐被逗笑了,挣脱开我,就跑了过去。我哭到一半,还没哭够,就一把冲过去拉回乐乐,对那保姆说:你回去,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哭完之后,心里通畅了。扭头一看,看见隔壁那保姆还在,她就坐在窗外的走廊上一直不走。我忽然有点感动,走过去把门打开,我说:你,进来坐会吧。
那保姆姓刘,我平时叫她刘大姐。她一进门就追着我问:出啥事了?到底出啥事了喃?我说:啥事都没有,就是想哭一哭。
乐乐睡着了,我随手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那保姆说:这样会受凉的,还是让她睡床上去吧。我说:不用,冻不死她!
尽管乐乐穿了衣服睡觉,但她好像还是冷,小身体缩成一团。还说梦话:婆婆抱抱,婆婆抱抱。我一下冲进房间拿了块大毛毯,把她包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那保姆还在责备我,这么冷的天,孩子睡觉一定在盖被子,不然会冻出病来。还说,她那家房东,对孩子那个好呵,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飞走,真是宝贝得不行。
我说:孩子也不能太娇生惯养,要惯坏的。我把乐乐抱得更紧些,轻轻摇晃着她。那保姆看着我们,忽然便伤心起来,她说:我好久都没回老家了,都想我孙女儿了。我说:那你跟东家请个假明天就回去看看她啊。她说:算了,回去我那媳妇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再说,东家带着孩子去度假了,让我留下来帮他们看家,我不能走的。
我忽然便有些可怜她。我说:刘大姐,这几天那家反正也没人,你也不用带孩子,就多过来坐坐吧。
刘大姐很感激地朝我笑笑,要我把乐乐给她抱抱,她说,她家那个孙女儿也这么大。我就把熟睡中的乐乐放她怀里,让她抱会。
在沙发上坐久了,腰便有些酸,我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过钢琴,我问刘大姐:你孙女儿会弹钢琴吗?刘大姐说:我家没钢琴的。我说:我家毛毛会弹,乐乐也会弹,但是她很皮,爬上钢琴用脚来弹。我们就吃吃地笑,都说现在的孩子不得了,都皮。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艾写的书,递给刘大姐,我说:刘大姐,送给你。
刘大姐很惊讶:我不看书的,我不识字。
我说:没事,你拿去,给你家里人看看也好。这是我女儿自己写的书。我翻开第一页,让她看小艾的一张照片。
刘大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女儿这么厉害的?居然是写书的?我来这里一年多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听谁说起过。
我手一挥:有什么好说的,她就是写着玩的,从小作到大,就爱干些不正经的歪事儿。
刘大姐夹了本书走了。我把乐乐睡到床上去,一个人去小艾书架上找书,找到7本小艾写的书,原来她写过那么多!我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但看不进去,没心思看。
在小艾的书桌上,我看到小艾今年写的一本新书,书名是:《你是我的人质》。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献给我的母亲。我脑袋突然短路了一下,一片空白!
112.
我把毛毛晾干的衣服送楼上去,听见小艾在对周哲说:乐乐的妈妈想来看乐乐,可是妈在家,怎么办?要不你明天找个借口把我妈送去小姨那儿混半天?周哲说:这哪行,妈去肯定会带乐乐一块去。小艾说:那怎么办?要是让妈知道,拿刀砍人都有可能!周哲说:还是把乐乐带出去,就说去咖啡馆,让她妈妈来咖啡馆见个面。你不叫妈跟去,反正妈也不愿跟你去的......
一股子气,腾腾腾地从胸膛间窜出来,我猫着腰轻手轻脚返回楼下去,一把把自己关进保姆房,才直起腰大口喘气。我没再上楼,没上楼也闻得见楼上大难临头的气息,而我关在房间里,如临大敌!那个气啊!都联合起来骗我个老太婆!还骗我说那个女人早就远走他乡,永远不回来了。个拆家散户的女人,没想到她还是阴魂不散,还敢回来看女儿,死不要脸!
整夜睡不着,死活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看着天花板,气得直冒烟!干脆坐起来,不睡了!
深秋了,天亮前那一阵,冷的要命,坐不住了,就裹着棉被坐,还是冷,冷得彻骨,冷得寒到心。觉得自己这样子一定很可笑。但,笑是笑不出来的,绷了一长夜的脸皮子,有点僵,硬绑绑的。我听谁说过,一个人的脸长期紧绷着,脸就会拉长,就会变出凶相来。相由心生,我的脸,是不是也是一张凶脸了喃?
他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不同我来商量?次次事情都要瞒着我、骗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才娣在外面偷男人,做婊子,小坤在外面偷了女人,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拆家散户遭天杀的女人竟在又找上了门......他们背着人做的一堆乌七八糟的事,都是对的,而我,却成了大错特错的那个人,成了他们集体联合起来要把我眼睛遮住把我双耳蒙住的那个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遍一遍地问,一遍一遍地问,一遍一遍地问。问天问地问良心,问爹问娘问自己。我整夜问个不休,问得咬牙切齿,问得头痛欲裂,问得天旋地转,问得忧心如焚,问得昏天黑地,问得精疲力竭,问得热泪盈眶!我自己问自己,我自己回答自己,我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我却发现,我的喉咙生生嘶哑了!
天亮了,我的身体快要崩溃了,但我的精神却异常焕发。我一直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我在等他们醒来。等他们起床。等他们出发。等一场正义与邪恶之间的较量的来临。
起床,穿衣,洗漱,下楼,早餐,穿鞋,打开门的那一瞬--我从保姆房里踱出去,等等!--我威严的声音响彻客厅,但却是哑掉的。小艾和周哲忽然转过身,一脸的惊怵和恐怖,他妈的,简直像看见魔鬼一样地看着我!只有乐乐无知无畏,乐呵呵地问我:爸爸妈妈要带我去玩,婆婆一起去不?婆婆一起去嘛!好不好嘛!
我杀气腾腾地杀过去,一把拽过乐乐:他们可以去,你不可以去!乐乐哇一下大哭。我不管,拖着她就往回走。丢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让你们傻眼去!谁让你们不把我当人!
周哲试探着继续哄我:妈--我们只是带乐乐出去一趟,带她去公园转一圈,买些零食,就回来的。
小艾将我一军:妈--要不,你也一起去?去公园走走?
我转身,把哭得烂核桃似的两只眼睛呈现给他们,我一字一顿地带着挑衅的语气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看他们怎生收场!
我们一家四口,果真去转了公园,又去隔壁超市买了些零食。周哲兼顾着所有人的情绪,一会儿跟我搭一句话,一会儿又跟小艾搭上一句,都是干巴巴的没话找话。小艾始终沉默。从小艾的脸上,我能看得见她的忧心忡忡和沉默中的疯狂。是,我就要逼疯她!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牵着乐乐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边。我要让她尝尝被人逼疯的滋味!
我天天看着乐乐,寸步不离,他们休想从我身边把乐乐带走!
113.
小艾订了机票要去埃及看金字塔。出发前一天,我软声细气地同她说:我要去看你外婆,我不能替你带孩子了。
小艾对我说:你去看外婆,可以把乐乐一起带去啊。我对她说:你去看金字塔,为什么就不把乐乐一块带去喃?
乐乐丢在家里没人带,小艾去不成埃及,机票也没退成,时间错过,来不及退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她不是很有本事么,她不是很有钱么,她不是四处在浪费钱么,还三天两头跑出去请客吃饭,就不差这笔机票钱!
我从废纸篓里捡起被小艾扔掉的机票,是四张:上海至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至开罗,开罗至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至上海。加起来一算:11156块。我心猛地抽了一下,又疼了一下,随后心跳加速。居然,那么之贵!
我打算再延缓一些时日,先不回去看我娘了,路费省点回来也好。
下雨夜,阴湿湿的,寒气钻进被窝里,冷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感冒了,涕吐涕吐开始淌鼻涕,头也昏沉沉的。我重重地汲着鼻涕,小艾视而不见。我的死活她都不管。直到天黑,她从外面赶回来,给我带了感冒药和止咳糖浆。我原封不动全部还给她:你娘命贱,冻不死的!
小艾不让我抱乐乐,怕我把感冒过给乐乐。我阿天阿地的打着嚏涕,还时不时咳咳几声,吓得她抱着乐乐到处躲我。我就指着一只布娃娃骂:你的命现在变贵了哈,你也不想想从前你是怎么过来的,不也是农民出身么,不也是从无患村里走出来的么,贵么贵,要贵成现在这样子!
小艾生日快到了,周哲和她商量是否出去订个饭店,叫上一帮朋友一起过?她说她没心情,要在家里带乐乐,不想出去过。周哲还在坚持,说要去订个饭店大家一起聚聚。小艾便在房间城哀叫:我说不过就不过,我妈在,她这人总爱搅场,到时叫上她,或不叫她,都搞不定会惹出些什么事来,烦死了!
她以为关起房门我就听不见,我偏就听到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几次想欲冲进她的房间,几次强压下火气,砰一声将自己关进保姆房,气得直打颤。
114.
小艾生日那天,我一直听小艾在接电话,都是她的狗朋狐友打电话来约她出去吃饭的,都被小艾回绝了,她对每一个人都说要在家里过生日,过完生日再找时间聚。可是,有一个电话,却让小艾受了刺激般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她的一个什么朋友从加拿大飞来杭州,此刻正出现在她的小区大门外,要给小艾一个惊喜。小艾的声音都变了,说她马上过去,可她放下电话,却不出门,噔噔噔跑到楼上换了套衣服,慌里慌张地往脸上拍了些乳液,至少换了三次鞋,才觉得配得起她那套刚换的衣服。出门前,电话又追过来。
我也追过去,悄悄跟在她后头。小艾的手机一直贴着脸,就没放下来过,她一直在跟电话里的那人说话,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身后跟着个人。
快到小区大门口,小艾挂断电话,忽然狂奔过去。我一闪身,躲在一棵大樟树背后,看着小艾朝一个男人奔过去。那个男人,大胡子,长头发,从加拿大飞来,其实是个中国人,有着北方男人的武相。他的手里抱着一大束鲜花。他张开双臂,等着小艾奔过去,奔进他怀里,两个人居然当着小保安的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真不害臊!
小艾没有带那男人回家,而是带他去了小区会所的那家西餐厅。小艾带我去过那里,我在那里点过一份菜包饭。
我不怀好意地回头,揣着一份秘密回到家,等周哲回家。周哲去买菜了。为了小艾的生日,他亲自跑菜场去买菜。从菜场回来的周哲,除了两大包菜和水果之外,也抱回来一束鲜花。我嘲讽般地看着他,对他说:已经有人送花给她了。
周哲没往心里去,问我:有朋友来家里吃饭吗?
我说:人家可是从加拿大飞过来的,现在正陪小艾在西餐厅里过生日喃。
我看见周哲的脸忽明忽暗,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但他不说话。我更加恶毒地提醒他:难怪她拒绝你们为她过生日,原来是有原因的。
周哲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去那家西餐厅找小艾了。开始时我完全是不怀好意的,带着些报复的心,看他们如何收场。然而,等周哲走后,我立即后悔起来,我担心他们真会闹出事来。可是,追悔已经来不及了。
周哲和小艾双双回到家。奇怪的是,小艾沉着脸,周哲一直在解释,说是误会小艾了,请求她原谅。小艾气呼呼地甩下"过份"两个字,冲到楼上,再也不下楼。
过了一会,小坤也过来了。我躲进保姆房里,听天由命地坐了一会,便开始收拾衣服。我把衣服一件件往箱子里塞,其实塞来塞去也就那几件衣服,手忙脚乱的,总是满出来。我想这个家,我是真的呆不下去了。
可是,我要是走了,谁来带孩子喃?小艾一天到晚有事,谁替她带乐乐?然而,一切都不再用我操心。小坤那天跟我说了,他们可以请保姆来带。那天小坤劝我回家。我的心一下子掉到冰窟窿里。我明知道我住不下去了,但由小坤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心冷。我知道周哲在怨我,小艾在怨我,小坤也在怨我,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怨我。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怨我,讨厌我。
115.
小坤送我回家那天,我想起许多从前的事,不由得悲从中来,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一路上,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