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说:可是我好几次都听妈妈在对爸爸说,要对你好一点,请求爸爸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你,听你说说话,解解闷。只是最近爸爸总是好忙,没时间过来陪你。要不,下次等我做完作业,我来陪你吧,你想对我说啥,就说啥。
我有些不相信毛毛会自己跑来说这些话,我逼视着毛毛:是不是你妈叫你来的?
毛毛摇了摇头:不是我妈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你妈是不是不让你来?
毛毛说:谁说的,就是我妈让我来,我才来的,我妈说,外婆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很可怜的,硬叫我过来陪你。
我说:真恶心!你回去告诉你妈,外婆不要她来假惺惺对我好!你外婆一点都不可怜!
可能是我话说得很重,有点恶声恶气,把毛毛吓着了,她站在我面前怔了好一会。然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问我:外婆,你的心里,是否真的有点变态了呢?
我一下跳起来:你妈说的?!
毛毛紧张地看住我:不是妈妈,是爸爸说的。妈妈硬逼爸爸来陪你,爸爸不愿来,不想听你说话,说你心里有问题,有点变态。妈妈就逼我来陪你了。
我直瞪着毛毛,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卡,脑子一片空白,咣一下坐回床上去!
109.
我娘又打电话来,她已经打过很多个电话,自从阿贵把细秀娘俩也接到杭州,我娘在家里就一个人了,让她也来杭州,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她,她怕路上晕车,死活不肯来。我让小坤他爸去接她,她也不跟小坤他爸走。她说自己又老又脏的,夜里又要起夜和咳嗽,都会很麻烦,她不想摊着女婿去照顾她。
我娘对小坤他爸说:我是有儿子的,我不会住你家去。我娘从来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的意思是,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就得靠儿子去养老,除非没有生儿子,才会赖到女婿家里去。
我娘的每一个电话都会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你们一个个都飞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们一个个都是狠心肠的人,我算是白生你们,白养你们了。
在这个电话里,我娘重复了上面这句之后,又追加了一句:要知道今天你们一个个都要狠下心把我扔扔掉,相当初生下你们的时候,我早就好把你们扔扔掉!真后悔在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个把你们给掐死!让你们一个个活到现在,反过来折磨我!
我娘已经神志不清了,80多了,不管她说什么,我们都当她是小孩子在胡言乱语。我们一直想下去看看她,但一直没有人下去。我娘最盼望的人是阿贵,可阿贵最近工作很忙,他老婆孩子又都在身边,就一直拖着没下去。才娣更加是,所有的心思都在担扰六六的生命,哪还顾得上我娘。
我喃?我本来是可以下去看看我娘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去。虽然我每天处于纷纷乱乱的头绪里,片刻不得安宁,一堆破事纠结在心,每天在我体内搅动、战争,随时待于爆发之中。可是,我就是不想脱身,有一种难以控制的蛮犟与固执,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看好戏的心理。
我已陷进一种无法自拔的局面里。要是,哪天我从这个局里抽身而出,也许就再也不能够进入这个局里。小艾还会接我回来吗?她巴不得我走。我早感觉到了。
我真是怕回不来吗?我盯着天花板,想了好久。最后,我肯定地回答自己:不管小艾和小坤有多坏,他们总是我生下来的人,就算我要赖着他们不走,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再说,我现在还没老,还没到赖在她家吃白饭的地步,我每天在帮他们带小孩,带了暖暖,又带乐乐。就算不带小孩了,我还可以去工地开小店。我不是个废人,我至少还是个有生活能力的人。
我还没有老,我还可以靠双手养活我自己。开小店,一年下来少说也能赚个5万,赚10年,我就有50万,这些钱要是拿到农村里去花,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为了带小孩,我失去这个机会,失去了50万!我帮他们带10年小孩,他们会补偿给我50万么,会吗?我问天花板。
很想暖暖的,也不知她跟她妈妈回宁波去住,日子过得怎么样?阿珍是不是想到小坤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呢?阿珍哭的时候,暖暖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要泪崩。可怜的阿珍!可怜的暖暖!
那天乐乐忽然说:我想暖暖姐姐了!我一脚踹过去,呵斥她:谁让你提起暖暖的?我都没提暖暖,你倒先提起暖暖来嘞,你要再提一句暖暖,我打死你!
110.
小区里有个中心广场,一到傍晚就有人在那儿放个录音机,音乐响起,就会有很多人过去跳舞。跳舞的都是些中老年以上的,都一把年纪了,还站在大厅广场中央扭啊跳的,也不害臊!草地上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也有人去那儿锻炼身体的。平时也会有些女人牵着小狗、老头老太带着小孩去那里玩,有几个保姆,干完家务活就到那儿去扎堆,说闲话。
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带着乐乐去中心广场透透气。整个小区的环境非常清洁,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连树叶落在地上,也都被清洁工一天两次清扫掉。随地吐痰是要被罚款的,扔东西更加不能够。这里专门有人走来走去在巡逻。
最近,在广场的长凳上一坐下来,忽然会有一坨鞋油从天而降,沾你鞋面上来,有个小伙飞速地拿块毛巾帮你来回擦。鞋油都沾鞋上了,不让他擦还不行,骂骂咧咧是你的事,擦了就得付钱给人家,不给钱不行,没面子。
有一次,毛毛在荡秋千,我就在长椅子上坐下来。刚一落坐,一坨鞋油就飞过来了,我眼快,迅速把脚一甩,那坨鞋油没沾我鞋上,啪哒,落地上去了。
为什么这个把清洁卫生放在第一位的高档小区,随地吐痰要被罚款,随地甩鞋油就不用罚款喃?
也有一次被沾上过的。我愤怒地对那小伙吼一声:不要你擦,我自己擦!小伙无声无息地窜到别处去了。我气乎乎摘了几片树叶,团起一团,蹲下身去擦啊擦的,擦得我一手又黑又腻的鞋油。一个保安走过来,和我说:大婶,请你以后不要随手摘树叶,还有,请你把树叶捡起来,扔垃圾筒里去。我他妈真想朝他吼一声:为什么不去叫那小伙子停止甩鞋油!把他从小区里赶走!
三个遛狗的女人在对话:啊唷唷,我家球球一看到你家花花就兴奋,你看你看,看到花花就跟花花去亲嘞,都不亲我嘞!我家羊羊这几天可吃醋死了,本来花花只跟它玩的,现在你们家球球一来,花花就变心嘞,喜欢跟球球去玩了,搞得我们家羊羊很郁闷,最近饭都不太想吃。
球球的女主人穿着一套薄棉花布的睡衣,花花的女主人穿着一套蓝黄相间的格子布睡衣,羊羊的女主人穿着一套大红的薄丝绒睡衣,三个女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头爆炸式的卷发,眼圈一律涂成黑紫,像被人刚刚打过两拳。
保姆和保姆扎成一堆,一个胖一点的保姆在问瘦一点的那个:你那家有没有给你涨工资?瘦一点的保姆说:没有,跟以前一样的。胖一点的保姆问:多少?瘦一点的保姆竖起二根手指头:两千。胖一点的保姆朝另一个保姆努下嘴巴:她那家都给她涨到两千六了!另一个保姆说:我那家情况不一样的,除了搞卫生,我还要烧饭和带孩子的。胖一点的保姆就说:哪个不是要搞卫生、烧饭和带孩子的!
我刚好牵着乐乐走过,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便停下来听听。那个胖保姆探过头来问我:你是几期哪户的?我说:三期46户。胖保姆问:你那家给多少?我一昂头,脸带骄傲又有些愤然地回答她们:我不是保姆,我住我自己女儿家。胖保姆飞快在我脸上扫了一眼,在嘴里噢了一下。
我拉着乐乐离开她们,呼哧呼哧走回家,听见背后她们在嘀咕:有钱住高档小区,却没钱讨保姆,叫自己妈妈来带小孩。另一个在说:要是我儿子女儿是有钱人,我才不会保姆一样去带孩子,我就让他们养着我,讨个保姆来好好侍候我,享享福气。胖保姆吃吃笑几下:好啦好啦,我们都没那个好命,还是等你们儿子一个个都赚到钱了,成有钱人的时候,再去考虑怎么享福罢。
晚上,我盯着天花板,死命想一个问题:我儿子女儿都是有钱人,为什么我不快乐?为什么那几个保姆都比我活得快乐?
小区里的无患树叶子全黄透了,在阳光下,一片片都涂满了金色。落叶被风刮落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枝头晃荡。我猛然想起黄大仙来,我都忘记了去用无患树枝做一根棍棒,置于小坤家的门背后,用来避邪驱魔。
一直没去小坤家,把无患树枝做成木棒置于门背后。一直想去看看暖暖和阿珍,一直拖着没有去。一直想回小店去看才娣的,也没心情过去。一直都还没有六六的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怎样了?一直就听小坤在没完没了地忙着,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否会复婚,或者准备跟谁结婚的消息。一直和小艾僵着,我知道他和周哲都把我作了冷处理,对我抱着一份惹不起还躲不起的心态把我搁在一边。一直都知道小坤他爸像落了单的那只鸟一样被丢弃在家里,却不想回去看看他。一直想去看我娘,却一直没去看。
我娘又来电话威胁,要是我们再不回去看她,她就要和人家去说,她的儿子和女儿全部都死光了!她说,她要去村里申请做五保户。我娘还说,她病了,就快要死了。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都知道她在撒谎,只是想骗我们回去。
自从报了案之后,小坤一直在配合警方调查六六的去向。警方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六六同学的那个黑帮已经被抓进去了,但六六本人却还是不知所踪。他是否还活着,还是已经被害死了,都无从查起。这么大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才娣说,那晚六六忽然回来了,站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喊她,她急忙下床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外面黑乎乎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自己在做梦。才娣说,她经常做这样的梦。
梦是反的,也许六六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不敢这么跟才娣说。
111.
我是听细秀说的,才娣和工地那个老汪,断了一阵子,又死灰复燃了。
那天我去工地小店,我故意没打电话就跑过去了。才娣果然不在店里,细秀帮她看着店。细秀撇了撇嘴说:才娣姐最近挺忙的。我就跑到老汪的房间里去敲门。本来我也没想去的,也不知哪根筋给搭牢了,完全不听大脑指挥,就冲起冲起跑过去,开始敲门:噌噌噌!噌噌噌!里面传来老汪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啊,有么事过会到办公室去找我!
我抬起脚就去踹门,咆哮着吼出声:姓汪的,你个老流氓,青天白日的,拿我们家工资,还敢睡我们家的人!你这老流氓!你给我死出来!!!
我的叫骂引来了很多人,他们一个个缩着身子,探着头,睁大眼睛,等着看好戏。我知道才娣就在屋里,但她就是不出声。一听是我,老汪也噤了声,再没有了一点动静。我踢门的那只脚都踢痛了。他们就是不出声。
小坤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出来的,直挺挺站在我身后。我又叫又骂的全被他听了去。小坤的表情非常严肃,往门边一站,带着命令的语气对我说:别踢了妈!
也不知咋地,那会儿我看到小坤,心里有点怵他。我很想再踢几脚解恨,可我疯快就把愤怒暂时压了下去,眼都不看小坤,冲起来就走。
我冲起冲起回到家。我回得再快,也没小坤电话快。肯定是小坤的一个电话把我去捉奸的事情告诉给了小艾听。我一冲进家门,小艾就对我说:妈你以后不要去工地了,在家里安安耽耽地住着,杂七杂八的事儿你就不要去管他们了,随他们去。你三天两头搞得大家鸡飞狗跳的,不累?
刚压下去的怒火陡地烧上来,我冲着小艾又哭又骂:又我错了?又我错了?又是我错了吗?!怎么件件事情甩出来都是我的错?!你小姨去偷男人做婊子也是你娘的错?是你娘叫她去偷男人,是你娘叫她去做婊子的?!他们吃我们的饭,赚我们的钱,青天白日躲屋里去不干活,偷着去干那缺德事儿,我就不该踢他们几脚门?不敢骂他们几句?今天他们做缩头乌龟不出来,要是敢出来,我当场踢死他们!!!
小艾说:小姨那事儿,犯不着要你去管,小姨都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说:我的事儿,也犯不着要你来管,我是小孩子吗?轮得到你来管我?!
小艾买给我的冬衣,一件深灰色羊毛衫、一件黑色毛线衣、一条厚裤子、一件丝棉外套、和一件薄棉背心、四双厚棉袜子,我当场摔出去!摔她身上。谁稀罕!!!
周末,周哲的徒弟抱了一大捆图纸来请教周哲,请教完了就留下来吃饭。他们都围着小艾师母、师母地叫。小艾这个平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心没肺的人,居然也被称作"师母"。依我看,她是"母狮"还差不多!
我心里搁着事,晚饭拒绝上桌去吃,他们挨个叫过我一遍,就管他们去吃了。我就躲进保姆房,把小艾刚刚帮我换上的那床冬棉被抱出来还给她,我说:我命贱,不怕冷,盖这么厚的棉被,我怕会被压死,我盖那床秋被就足够!一桌子的人,全都朝我看着。
周哲的那几个徒弟,聚在一起一开喝就喝高,吐得满地都是。客人走了,小艾家的保姆带了她女儿一起过来收拾。保姆的女儿是在党校搞卫生的,周末休息,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她老妈一起过来收拾。
我坐在客厅里,跟那保姆搭讪: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孝顺女儿,我就没那命,没你有福气!
保姆说:你才是有福气喃,住这么大个房子,儿子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