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回到无患村,下车,我的双腿像被灌了铅,都迈不开步。走进家门,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电灯泡,小坤他爸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嘲笑:我以为只有我没用,只好回家来等死,没想到你也下岗了?回家来了?
我气冲冲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来休息,我不打算理他,也没力气理他。上回儿子把他送回家那次,按理我没损过他啊,咋地,我回来他就过来损我嘲笑我来?他这么损我心里就高兴了?奇了怪了。
小坤气喘吁吁地帮我把箱子搬进屋,塞给我一只黑色尼龙袋,里面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我手一触到就知道是很多叠钞票。小坤说:这10万块,妈你先存着,当零花钱。
我心一热,泪又崩下来。上次的10万,给坏人骗走了,身边一直就只剩几千块,小艾和小坤每次给我钱,我总是拒绝说不要。说实在,钱放在我身上,我也没地方花,但是,身边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踏实。
这是给你的零花钱--小坤这句话,又让我想到自己真变成了一个小孩,在向大人索要零花钱,忽然很不是滋味。上次那10万被人骗走,按理小坤早就应该知道的,小艾不可能不告诉他,但小坤那时为什么不给我?我脑子转得疯快,转到这里,我忽然想犟一下,我是他妈,又没老到走不动,我好手好脚的自己能干活,能养活自己。我又不是他小孩,我凭什么向他要零花钱?!我拿起钱就追出去,小坤已经打开车门,回头看我冲起冲起地追着他,我说:我不要你的钱,你拿回去!我不要!小坤没理我,也不知他听没听见我说话,钻进车门,油门一踩,把头伸出车窗外,对我不耐烦地喊:妈,你回去吧!
我说:你下来,钱还你!我随手把钱扔过去,用力太猛,一包钱掉进了边上的溪水里,我扭头就走,我不管,让他下车捡去!
我以为小坤捡了钱,还会送过来一次,要是他再送来,我就不推,就收下。我一直在家等。可是,小坤没有送回来。这样也好,他拿回去,我也落得干净,我不拿他们的,不吃他们的,我不靠他们,我靠自己一双手。
117.
小坤他爸说,无患村的拆迁协议还是下来了。现在每家每户都拿到协议了。在沙冈开发区造了好多专门提供给拆迁户住的房,他们称它为经济适用房,一年前,我经过那儿,
楼造得像火柴盒,悬在半空中,像是给鸽子住的。已经有人来估量过我们的房屋了,按我们现在住房的面积,换他们一半的面积。说那儿的房价贵,又是新的。
我说:不能签!我一焦虑,脸都涨红了。小坤他爸说:全村人都不愿签的,但这次是政府的决定,看来不签不行。
我又说:不能签!
小坤他爸说:先看看人家吧,要是全村人都签了,我们就得签。
我再次说:不能签!
我心还没稳下来,小坤他爸看了我一眼,又跟我说了另外一件事:你那个精神寄托大前天死了。小坤他爸说的精神寄托是指黄大仙,他一直讨厌黄大仙,说她装神弄鬼的。对我们这些家里一出事,就急着往黄大仙家里跑的人,他一直都很鄙视,骂我们是中了迷信的毒。
我拔腿就往黄大仙家跑,一路跑一路想:怎么就死了喃?哪这么快的,说死就死了喃?我还想,是不是小坤他爸捉弄我?又一想,小坤他爸不会拿人家的生死开玩笑,黄大仙肯定是死了,怎么就死得那么快呢,黄大仙才多大年纪,差不多60左右,应该不会超过60的,就这么死了!我还有好多事还没来得及问她喃。
黄大仙的殡葬非常简单,黄大仙生前叮嘱过她妹妹的。我到的时候,她家里所有人都散去了,只剩黄大仙妹妹一个人坐在门口,好像坐在那里专门等我来的。一问果然是。她说,黄大仙临死前说过,差不多这个时候,我肯定会来找她的。可是她等不住了,先去了。
黄大仙的妹妹说:我姐有一个疑问,想让我问问你,问清楚了,我会把答案烧给我姐。气氛一下变得很肃穆。我说:你问吧。黄大仙妹妹说:你家小坤现在是不是离了?我说:离了。黄大仙妹妹又问:是秋天离的,还是这个冬天离的?我说:春天就离了的,是他们一直瞒着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黄大仙妹妹的脸上刚还阴郁着的,像压着一朵乌云,忽然之间这朵乌云便飞走了,我看见她面露喜悦得意之色。她说:我姐她没有算错,她算对了的!我要把这个答案告诉我姐去!
118.
第二天,小坤电话打过来提醒我:那只黑色尼龙袋里除了10万块钱,还有一只宝石戒指。宝石戒指是我妈传下来的,我送给阿珍作了见面礼。现在他们离了,阿珍没有带走这只戒指,让小坤转交给我。
我头皮一阵麻,脑子都不太会转了。我想问小坤,昨天那钱你没拿回去的?可我抖了下嘴唇,又抖了下嘴唇,没问出来。不是白问的吗?再说,这一问还了得!我还不被小坤给骂死!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扔过去的时候,小坤还坐在车里的,怎么他居然没看见?那么,我的10万块喃?那只宝石戒指喃?我有点气急,如面对一场突然来临的灾难,惊慌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大仙走了,我连问的人都没有了!我像六神无主的一只魂。 我的10块喃?我的宝石戒喃?我的10块喃?我的宝石戒喃?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跌跌撞撞往溪水边寻过去。可哪里还有10万块,哪里还有宝石戒指?连黑色袋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三婆在洗衣服,见到我就像见到恩人一样站起来,她的十根手指滴着水,在我眼前甩了甩,无比兴奋无比震惊地问我:啊唷招娣,你怎么回来了?哪天回来的?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抹着眼泪说:三婆,我丢东西了!我丢了东西了!
三婆过来扶起我,帮我拍去屁股上的尘土,问我:招娣,你到底丢啥东西啦?我看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我一把鼻涕甩地上:我丢的东西,可要比我的魂贵一万倍喃!
冷静下来,我问三婆:三婆,今天你有没看到其他什么人也来洗过衣服?三婆说:有啊,大脚凤仙来过,岩头婆也来过。我又问:那昨天喃?三婆说:昨天我不知道,昨天我没换衣服,就没来洗过衣服。
我没回家去,我冲起冲起地朝大脚凤仙家走。三婆在身后问:招娣你到底丢的啥东西哈?我头也没功夫回,说:等我找回来再跟你说去。
快吃中午饭了,大脚凤仙在嘶啦嘶啦地炒菜。是芹菜炒黄豆芽的香味。我往门口一站,见我神色慌里慌张的,大脚凤仙说:招娣啊,有啥事么?我说: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一哈。我声音有点发哑,哽咽起来。大脚凤仙三下两下把芹菜黄豆芽装盘,抱条板凳就过来:坐下说,出啥事嘞?我来来回回晃着头,我说:我不好说哇。大脚凤仙说:有什么不好说的,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我说:你今天上溪坑去洗衣服了没?大脚凤仙说:洗了。我说:那你捡到什么没有?大脚凤仙说:没有哇。我鼻子一抽一抽地看着大脚凤仙,看了半天,看不出来她有撒谎的痕迹。
大脚凤仙真是精明,突然就冲我发作:招娣你什么意思?你丢了东西?怀疑我捡了是不?你直说好了,转弯抹角来查我,你什么意思!
全村人都知道大脚凤仙厉害,没人敢惹她,说起话来唾沫横飞,气急败坏的,骂人时眼睛瞪得特别大,喜欢翻白眼,较真起来六亲不认。我心里略微有些慌,但立马稳住了,我说:凤仙姐,我确实是丢东西了,我也没说一定是被你捡了去,既然你没捡着,你这么紧张干嘛!我说完掸掸屁股就走了。
大脚凤仙跺着脚追出来好几步,指着我的后背在骂,我没理她,走出老远了,我还听见她在骂。我全当没听见。
岩头婆的午饭吃得特别早,她正坐在椅子上拍孙子睡觉。孙子睡着了,她自己嘴里哼哼着,也像要睡着了的样子。我就不敢叫嚷,轻手轻脚走近她。她眼糊,看了好几眼才知道是我来了,就示意我自己拉个板凳来坐。可我没坐一会,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朝岩头婆家四周扫了一圈,再看看昏昏欲睡的岩头婆,老眼昏花的,就算见到了也不定会捡回来。我叹息一声,跟岩头婆说:我家饭还没烧喃,我回家烧饭了!
119.
我虚飘飘地走回家,一想起那10万块和宝石戒指就这么没了,是被我给扔掉的,我就天旋地转,有些不想活的感觉。走进灶房,也不知烧什么来吃,摸东摸西的,都不知道拿什么来烧,哪个先烧,哪个后烧。小坤他爸在楼上咳了一声,噔噔噔地冲下来,见我游魂一样在灶房里,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
在平时,只要我在家里,每顿饭都要比别人家烧得早。小坤他爸胃口好,特别容易饿。稍微晚半小时,他就会骂骂咧咧地给我脸色看,嫌我这个嫌我那个。可这个中午,小坤他爸却只是鬼一样看着我,不,是像看鬼一样看着我。
我憋着一股子气,很想找个人发发飙,出出气,我就抢白他:看什么看?活见鬼了是不是?我真是活见鬼了!我见了鬼了!我把锅铲往地上咣一扔,坐在板凳上去抹眼泪水,再不理小坤他爸。他要过来打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想做饭给他吃了,反正我不想活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坤他爸居然自己动手去烧饭!天哪,这是哪门子的事?这可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是要吓出人命来的,莫非小坤他爸头脑发热,哪儿出了问题?我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去抢他手里的锅铲,他紧捏着锅铲不放手,居然无限怜惜地哄我,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你坐着,我来烧,很快的,很快就可吃饭了!
咋了?这是咋回事?我脑子突然短路,不,我脑瘫了,我一定是进入脑瘫了,脑子都不会转了,我只听见咔一下,卡壳了!这是咋了喃?这到底是咋回事?是小坤他爸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状况?
我郑重宣布:自从我嫁给小坤他爸以来,快四十年了,我第一次过上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吃完饭之后,我居然不用收拾碗筷,都由小坤他爸这么个大男人去洗涮。可是,我心里却没有一丁点儿幸福感。相反,我感到惶惶然,终日不可安宁,还伴随着重重疑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状况。一阵阵悲凉。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走进阁楼去找点东西,突然看到一屋子的钞票,100块一张的钞票,一张一张摊在地上,铺满了整个阁楼的地面和窗台。窗没有打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小坤他爸在晒钞票!
所有的疑虑露出了真相,真相大白:10万块钱和宝石戒指让小坤他爸捡了回来。一个女人,一个从来就没有赚到过10万块钱的农村妇女,居然能够把10万块钱,一把扔水沟沟里去,不是疯了,神经也一定严重出了问题。小坤他爸把我当疯子了。他以为我在杭州的日子里,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脑子搭牢了。他还自个儿在寻思分析,我的疯,是不是跟小坤的离婚有关系?他真以为我疯了!
120.
全村的人,都在谈论拆迁的事,人人都在抱怨,说话都是恨声恨气的。我好像还没理清这回事,这事太重太大,真把我们的祖屋一夜之间拆掉,我有点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不敢去想,我就索性回避不去想。索性离开无患村,去看我娘。
我好几天没接到我娘的电话,以为她不觉得那么孤单了,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哪想到,我娘真的病了,躺在床上没力气下床,电话机装在桌上,她都没力气爬过去打。推开房间门的那个瞬间,一股子霉味和氨酸气扑鼻而来。我娘披头散发的,一对混沌的眼珠子朝我翻来翻去。几天前她还在电话里说话口齿清晰,说话时的脑子转得也很正常,可仅仅几天时间,我娘却几乎认不出我来了,我大声对她说:我是招娣!我是招娣啊!重复好几遍之后,我娘才满腔怨恨地问我:招娣?要你来干什么?我有儿子的,叫阿贵,你去叫阿贵来,我要死了,他再不来,我就烂在床上了,他再不来,我要烂掉了!你去找他回来,回来看看我,我要死了!
看到我娘落到这个地步,我心里很悲伤,可是很奇怪,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乒哩乓啦地帮我娘收拾房间,把声音弄得很响。我娘说:你别搬弄了,你先帮我搬下去,我要去上个厕所,我都熬了好多天了!我又一阵心酸,把我娘搬下床,扶她去厕所。我娘的身子轻得像一片枯叶子,感觉稍微捏重一些,她就会变成粉末,迅速消失。
帮我娘解下裤带的时候,嗅到一阵呛鼻的恶臭!我娘连大小便也失禁了。我烧了一锅热水,帮我娘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棉被也换了一床新的。我娘重新躺回床上,神志慢慢回来了,脑子也转得特别快。她捧着一碗面条,一边吃一边跟我闲聊:小坤在城里做了大老板了?阿贵跟着小坤,也会发财的哈?小艾是否又写新书了?写多少本了?我都不记得了!可怜我这个瞎眼的,一个字都不会认,要是能认字,我就看一看小艾写了些啥。我问过学校老师了,他们教的书里面,是不是有个叫叶小艾的写的,老师都说,没有的。我跟他们说,以后会有的,肯定会有的。招娣,还是你的命好哈,生两个,两个都有出息。不像才娣命苦,六六还没找到吧,你去跟才娣讲一声,劝她不用找了,六六早走了,不会回来了,我看见的,他去了那里,我马上也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