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深夜了,医院里的人还是很多。城里哪儿都那么多人,连病人也这么多。工地上的一些管理人员陆续赶来看小坤他爸。来一个,就问一遍,我和小坤他爸就抢着又陈述一遍。惹得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往我们这边看。我们越说越带劲,声音也越说越重。
小艾几次让我们说话轻一些。又不是我们做了亏心事,干嘛要低声下气说话?我们说话从来都是底气十足、理直气壮的!
小坤把所有来医院看望的管理人员赶回去,说明天还要上班的。小坤终于对他爸说话了,他说:爸你以后夜里只管睡你的觉,不要再去管那些事了,你没必要为一块板、一块砖的拿命去拼,不值得!双方动起手来,不管哪一方受了伤,都是件麻烦事。万一闹出人命,死的是你,人家可以一走了之,你找都找不到他的,就算找回来,把他关进去,赔我们一些钱,又有什么用?万一死的是人家,我们可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人家随便过来找找你的岔,你就有得烦了。我求你了老爸,以后你最好不要去管那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行了,那么大个工地,这么多人,浪费是避免不了的。你要从另外角度去想一想,他们在浪费的同时,也在为我们赚钱。小事情就不要去计较了,越管事越多,麻烦也越多,我最近忙死,最好不要再有麻烦事发生!
小坤他爸脖子一梗:你麻烦我不麻烦!这种事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管一天,我要杜绝一切偷盗浪费事件再发生。小坤他爸的语气十分坚定,甚至声色俱厉。
小坤他爸还说:如果你不要我管,除非你赶我回去......可是,讲到这里,小坤他爸的嗓子忽然失音了,可能熬夜太多。他最近讲话,嗓音老变化无常,往往在不该严峻的时候,突然严峻起来,该严峻的时候,声音突然变调劈叉,或者干脆发不出音来,变得十分悲戚,听上去像是在呜咽。
我也听不下去了。小坤左一句添麻烦,右一句添麻烦,好像他爸每天在为他添麻烦。明显就是在埋怨。难怪他爸要难过。他爸都为他工地在拼命,他却在这里埋怨,他还有没有良心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正义撒满了我的肺腑,我盯着小坤的脸,昂然地对他说: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不管谁来管?你不要我们管,我们也还是要管的,我们拼死也要管的,我们死不足惜!我们不是怕死的人!
小坤说: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怕死,我们怕!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为了点小屁事把命拼掉一样去拼,值得吗?万了你们出了事,我做儿子的心里会舒服吗?
那天我突然就有些压制不住,儿子对我们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在教训人。我就对他说:我们不要你教训,我们做事情总是好心没好报!你就知道让我们为你想一想,你却从来不为我们去想一想。不管你怎么想,我们还是会拼命一样去拼的,谁让我们是你爹娘,谁让我们是正直的人!
为什么我们做什么都讨不了好喃?是不是我们老了,儿子嫌弃我们了喃?那天小坤他爸忽然这么问我。我眼圈一红,差点就哭了。
46.
后来又发生一件事,打桩工退场,一辆大卡车装着打桩机开出工地大门,小坤他爸忽然追上去,说要查一查。他亲自爬上大卡车,从打桩机的缝隙里抽出几根钢筋,原来,钢筋是被打桩工给偷走的。打桩工说,以前的不是他们偷的,这次只是带走几根,还给你们就是了。可是小坤他爸把以前失窃的钢筋全算在他们头上,并要他们把车上的打桩机重新卸下来,检查下面是否还压着钢筋和别的东西。可是,打桩机和司机都不愿意动。那么重的打桩机,是他们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上车的,重新卸下来是不可能的。
小坤他爸拦在大门口,就是不让他们把车开走。司机说:你再不让开,我撞过来了!小坤他爸走近车头,身体几乎贴着车身,说:你撞!你撞!你撞过来!我让你撞!
我尖叫起来,怕那司机油门一踩下去,果真撞死小坤他爸。赶紧给小坤打电话。小坤赶过来的时候,打桩工正好跳下车,想把小坤他爸拉开,小坤他爸手一挥,两个人便扭打起来。
小坤冲过去大喝一声,你敢打我爸!冲过去就是一拳,把打桩工打翻在地。打桩工一看是小坤,立即便软了下来。由着小坤他爸过去踢了他几下,他也不敢还手。
小坤终于当场帮了他老爸一次,小坤他爸总算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一把了。我气汹汹地骂那打桩工,骂他是小偷!不要脸!小坤他爸铁青着脸,非让打桩工赔钱。
小坤让打桩工快点滚蛋!可小坤他爸却不让打桩工走,摇摇晃晃爬上大卡车,像铁塔一样站在一堆铁器上。小艾正好赶来工地,见她爸站在大卡车上,司机左右为难地发动着车子,却不敢将油门踩下去,只要车一动,小坤他爸就会被摔下车来。小艾仰着头大喊:爸,太危险了,你先下来,有事慢慢说!
可是他爸就不下来,他叫嚷着说要打桩工赔钱,赔了钱他才下车。所有的人围上来,个个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这些人,都是小坤手下的,到这种时刻,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小坤他爸说句公道话,他们明明知道是那打桩工偷了我们的钢筋,也没有人指责他的不对,帮我们说上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小坤冲着他爸喊:爸你别闹了,快下车!让他们走!
这句话,又得罪了小坤他爸。怎么是闹呢?明明是在帮他伸张正义,父子俩个本应站在一起的,怎么忽然就掉转矛头,擒了贼却要放贼走呢?
小坤他爸怒目圆瞪,骂完打桩工,又骂小坤,态度坚决,声音刚烈,咆哮如雷。可没过多久,他的声音便没有了,完全哑掉了,只是嘴巴一开一合,由声带冲撞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扁而伤心。
我知道那一刻,小坤他爸一定伤心死了!所以,他会迅猛地跳下卡车,身子一滑,从卡车上跌下来,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可他又迅猛地让自己站起身,拉开副驾座的门,把打桩工拖下来,抓着他的胸,逼着他答应赔钱!
到底要赔多少,我想小坤他爸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只是为一口气!他说:我儿子要放你走,我不放!你得赔完钱再走,不然人人都可以学你,偷完就走,偷完就走!打桩工用力推开小坤他爸,朝着众人大声喊叫:你要赔多少,我都赔!但你儿子欠我的钱,今天也要结清!
原来,小坤还有200多万的余款,欠着打桩队。本来说好下一笔工程款到账时再付,现在打桩工索性要小坤付清了才肯走。
直到管理人员上来劝和,才把打桩工劝走。小坤闷着气走了。
47.
小坤他爸的右手是晚饭后痛出来的,小艾送他爸去医院拍片,手腕处骨折了。那个外科医生说,要么开刀动手术;要么打个石膏,绑上绑带,右手不要用力,要等三个月,骨头才会慢慢长好。小艾问:哪个好得更彻底,我们就选哪个。医生说:都会好的,前者需要开一刀,好得快些;后者好得慢,但不需要动手术。小坤他爸就在边上问:哪个医药费贵?相差多少?医生说,开刀需要三千块,不开刀也就几百块。小坤他爸说:反正都会好的,干嘛要花钱挨一刀嘛!
小坤他爸在手臂上打了石膏吊着绑带回到工地,小坤来看他,他冲小坤发脾气,说他的手不能白白受伤,他要打桩工赔他钱!小坤说:你想赔多少?小坤他爸脱口而出:三万!我明明听医生说了,开刀也就三千,小坤他爸却在三千的基础上加了十倍!他一定是气疯了!
小坤说:好,我就让他赔给你三万,只要你能消消气。消完气,爸,考虑到你的安全,我想你还是先回家吧,这里太不安全。
毫无疑问,这对小坤他爸来说,是重重一击,再没有比这更让小坤他爸心痛的事了!儿子明摆着是在赶他回去,拼死拼活的结果却是被自己的儿子开除回家!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小坤他爸问:我错了?我错了吗?我不应该为你去争?不敢护着管着工地里的东西?你要我眼看着别人到我们的工地上来偷,来抢,也不吱一声?
我也对小坤说:你爸拼死在帮你,他有什么错?为了保护你的工地,他连命都可以丢!你却要赶他回去!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小坤说:爸没有错,我知道你们都想帮我。只是爸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外面做事,这样会吃亏。
小坤他爸又咆哮:我偏不回去!你赶我,我也不回去!我哪怕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
他爸在气头上,三下两下就把吊在手上的绑带全撕了下来,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伤掉这只手,留作纪念!小坤他爸手臂上的石膏碎成一块一块的,掉了下来。
小坤他爸这么做,小坤和小艾不会明白,别人亦不会明白,我懂。
我和小坤他爸的心情是一样的,为自己感到伤心,感到可怜。我们无可挽回地看到儿子大了,离我们越来越远,不再听我们。
小坤他爸死活不肯回老家,小坤也便拿他无计可施,只得让小坤他爸继续呆在工地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坤他爸更加发狠地干活,以一种恶狠狠的固执态度,见了不顺眼的就骂,碰到做错事的就吼,人人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小坤也越来越怕见我们,总是躲着我们。
三万块钱是小坤让小艾送来的,小艾说是打桩工赔给我们的钱。我们一直存着这钱,没有花。确实,钱到手之后,我们的气消了许多。
可是事后,我们却得知那三万块其实是小坤自己拿出来的钱!这对我们简直就是羞辱!这是不可原谅的!等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小坤他爸的手已不那么痛了。但心却猛烈地被撕裂了,痛得出血!恨得出血!
48.
承包食堂的人叫狗叔,河南人。他的脸长得特别像狗脸,大家便都叫他狗叔。狗叔和他老婆,请了三天假,回老家去喝她女儿的喜酒。早就听说狗叔只有一个女儿的,而且有个外甥女,都十多岁了,读初中了,上次来过工地的。怎么又要回去喝他女儿的喜酒,我就觉得奇怪。
一打听,原来狗叔的女儿早几年前就离了,是又跟人好上了。现在和她好上的那个男人要娶她了。男方还是头婚,女方已经是二婚了,所以男方的酒办得很隆重,女方的酒席就免掉了。请的几个客人,也就至亲的几个人,都跟到男方家里去吃。我觉得狗叔和他老婆很不要脸!这样的酒席,居然还有脸坐得下去?吃得下么!换作我,打死我也不去!
工地边上的开发区,有一条老街没被拆掉,保留着一些摇摇欲坠的民居,居民早几年前就迁走了。那些欲拆未拆的民居就临时租给一些做生意的女人住。那些女人就是在城市里讨生活的鸡。
在春风里打工的一些民工,天一黑就往那条街上跑。嫖了回来,个个会说嫖的过程。好像闷着不说,就白嫖了。给大伙活龙活现地说一遍,就好像又嫖了一回,赚了。他们称那条街为黑玫瑰街。那条街总是黑灯瞎火的,住在那里的女人们,又都是又老又丑灰头土脸的不好看。细皮嫩肉的好看的女人,都进高级酒店去给上等男人用了。好看女人不会给民工。
49.
有一个民工,三十多岁,每天晚上都来小店打电话,不是打给他父母,也不打给他老婆孩子,是打给他一个相好的。他说:我想你嘞,我天天想你来着,每分每秒都想,梦里都想。你喃,想我不?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天天想,分分秒秒都想?好肉麻的,每次电话说的都是这几句。今天说明天还说,重复来重复去。有一次,我听他说,让那女的再等他一年,等他攒够了钱,就回家离,离了就跟她去结。真不要脸!
男人一有钱就变坏。而有些男人,还没钱就已经变坏了。
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多的样子,每天晚饭后跑到店里打电话,是打给他女儿的。他女儿读小学,寄养在老师家里。他的老婆嫌他穷,抛弃了他们,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跑了。那男人每次打电话,总会许诺给她女儿,要给她带一支笔,或一本漂亮的本子,或者一盒巧克力和一只洋娃娃什么的。那天他打电话的时候,朝柜台上摆着的巧克力看了几眼,对他女儿说,爸爸下次回家一定要带一盒巧克力给你。
等那男人打完电话,我就问他,你要不要买一盒巧克力,我不赚你钱,按进价给你。他问我多少钱一盒?我说卖55的,给你30。他觉得很便宜,便想买一盒。但一摸身上没带钱。说下次带了钱再来。
才娣说:那男人的钱可能都嫖光了。我一惊,问才娣怎么知道的?才娣说:听老汪说的。那男人到了晚上,经常去黑玫瑰街晃悠。
那男人又来时,拿了30块,让我给他一盒巧克力。我下巴一抬,带着些挑衅的表情对他说:30不卖了,要55。
那男人奇怪地看着我:你那天不是说好30块卖我一盒的吗?
我说:那天是那天,今天这个价不卖了!
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