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就气懵了!他居然不解释,也不说他什么时候过来,就把电话给掐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
我就电话打给小艾。小坤是她硬要带进城里来的,她眼里的城市什么都是好的,现在看看她弟在城里变成了啥样,都变得连我们都不认了,像个陌生人!
小艾在电话里根本不听我说什么,那边闹轰轰的,她大着嗓门跟我说,她在出版社拿样书,等下班后过来看我们,陪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知道什么叫样书,我只知道小艾已好多年不上班了。她去出版社干什么,还说等下了班才过来,难不成她又去上班了?
我一直想不通,小艾好端端的怎么就不上班了呢?她以前跟周哲一起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干得很好的,也记不得哪一年开始的,咋就辞职不干了呢?再说她女儿都读小学了,又不需要她照顾,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干嘛呢?难道她真要享清福了,跟以前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样?嘁,她还没到那份上吧!
以前我问起过这事,小艾就说,妈你就别管我了,我有自己的打算。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在城里生活,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迟早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周哲那次跟我说,小艾在家写书呢,当作家了!原来她从小作,还真作到家了!
我知道她写过书,以前拿回家来过一本,我没看,也不知她写了啥?但不管写什么,那是玩儿的事,也不能连工作都辞掉去写吧,值得不?写书能赚几个钱?能跟她原来的工作比么?
她就是作!从小作到大,就没安耽过!要是过几年不写了,我看她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年纪大上去了,谁还要她!让周哲养她一辈子,想想都丢脸!幸亏我这个女婿人好,性格好得没话说,平时全听她的,她想干吗就干吗,全由着她的性子来,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了!也是她命好,碰到周哲。要是碰到她爸那样脾性的,哪还有她活路,我看她是死路一条!
41.
我一边烧菜,一边想,我跟她爸过了30多年,苦了30多年,家里家外哪件事少得了我?没有我,这个家能到今天这样?早垮了!生产队的时候,他一天拿10个工分,我也拿10个工分。村里别的女人下地劳动,干一天活,都只能拿到5、6个工分。女人劳力不如男人,她们只能拿这么多,我劳力大,干劲足,跟男人一样。我比男人还能干,做事快、利索。生产队每年都会评出几个劳动模范和先进,我年年被评上。奖状纸都把原来老屋的墙都贴满了,虽然,那些红艳艳的纸拿回家也没啥用,只是省了糊墙纸的钱。但人来我家,看到那么多奖状纸,被人夸上几句,心里总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生产队也早没了,分田到户,自己种,自己收。现在连地也没了,被政府收回去造了房。
那时候的人穷起来真叫穷,有些穷得只能过"一只泥螺三顿饭"的日子。泥螺是咸的,拿到嘴里嘬几口,又放回去,下顿饭又拿出来嘬几口。
那时,有饭吃还算好的,很多人家,白米饭吃不到,煮一锅蕃薯饭。在蕃薯上撒一把米,米沉入锅底,蕃薯在上面。煮熟之后,小孩总是拿铲子往下面挖,想挖出些白米饭来吃。
我们家也吃过蕃薯饭。我家倒不是没米吃,而是省着吃,等新米上来的时候,我家里总还有些陈米存着。陈米会长蛆,往水里一漂洗,浮上来一条条白胖胖的米虫。现在的人恶心虫子,而那时的人,却把这种米虫子当龙看,那可是家庭富足的象征,是女主人会当家过日子的证据。再说虫子是从大米里长出来的,干净,吃下去不碍事,高蛋白,营养丰富。
现在想起来,每次淘洗陈米的时候,就会听到左邻右居的夸赞和羡慕。她们夸我要强,不怕吃苦,会过日子,还说我是个"摔个跟斗也要抓把泥"的女人。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意思是说,我整天辛苦,是个劳碌的命,从不会让自己的双手闲着。
要不是我这个劳碌命,哪会有他们现在的富贵命?
42.
小坤他爸已经跑过来看了两趟,问我菜烧好了没有?问我小艾来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来?我知道,他倒不是饿,是想着喝酒了。在家里一天三顿酒,到了工地,白天要工作,不能喝酒,只能下了班晚饭时才喝上一顿,于是,便拼了命地喝,每次都要把那两顿酒给补回来似地喝。所以,一到了晚上,他整个人便酒气冲天,也牛气冲天的。
周哲和小艾一起来的。周哲来了更好,可以多一个人在场,问问小坤最近到底在干吗?为什么老不回家睡觉?是否外头有了人?
看小艾两口子多好,小艾到哪儿,周哲都陪在身边。而珍珍喃,到哪儿都是一个人。他们俩肯定出了问题,虽然珍珍闭口不说,但她一定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到,她就是不肯对我说。问她她也不说。她不对我说,不意味着她对小艾不说,她一直对小艾贴心,把小艾当亲姐姐。
周哲和小坤他爸两人酒一喝上,就兴味十足的谈起了酒经。小艾呢,心思全不在我身上。我几次表现出来忧心忡忡的样子,长吁短叹了好几回,希望她能发现我的担忧,好主动来问我。但小艾一直兴致勃勃的,变得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了。
小坤他爸跟周哲说起他夜里抓小偷的经过,说得那个详细,一点点细枝末叶都没有放过。周哲听得一惊一诧的,反复说:爸你的胆真大,小坤工地有你在,小偷就不会那么猖獗了,自己人管着工地,到底跟人家不一样的!小坤他爸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周哲的话,要是从小坤嘴里说出来就好了。
我终于还是开口问了。我问小艾:小坤是否外头有人了?怎么对珍珍一点也不关心,也不回家去睡。小艾说:妈你就会瞎操心,小坤和珍珍不是好好的么!小坤就是事太多,忙!
小艾拿出来一本书,说是她刚出版的新书。周哲立即将话题转到了小艾身上,推荐我们一定要好好看看小艾的这本新书。小坤他爸一低头,喝进一大口白酒,对周哲手中的书视而不见,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对周哲刚才的夸赞还意犹未尽。
周哲把书递给我。让我看?我是不要看的,看了也不定看懂,她准在那里面乱七八糟写一通。我把小艾的书随手扔里屋的床上去了。我说,先吃饭,吃饭时间看什么书来着。
周哲有些讪讪的,尴尬地瞟了小艾一眼。小艾倒是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吃菜。但她心里肯定有点毛的。我看得出来的。毛就毛吧,她去生气好了,谁让她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
周哲想讨好小艾,说这本书做得漂亮,问小艾这本书的便衣是男的还是女的。出一本书也要便衣?真搞不明白,我看电视新闻也总是说:便衣报道,便衣报道的......我就觉得搞新闻的也太麻烦了,还要化装成便衣才能报道。原来小艾出本书也要便衣。看来出书也不容易。
43.
仨儿来杭州了,他自己一个人摸到了春风里。来之前,也没跟我们预先通个电话,说是不想麻烦我们。我想是怕电话费贵吧。到了工地,不是先碰到我们,而是先碰到了小坤。仨儿跟小坤说,是我们打电话要他来当门卫的。可想而知,这局面就有点被动。但小坤小时候和仨儿可是赤屁股一起玩到大的,人家都到你门前了,你总不能把人轰回去。
仨儿被留了下来,做了春风里的第九个门卫。
为了仨儿的事,小坤主动找了我们,说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叫村里人来上班,人员都已安排好的,又多出来一个人,多发一份工资倒是小事,会多添一份麻烦,尤其是自己老乡,万一有个什么事,只会烦上更烦!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胀肚子!我和小坤他爸眼都气鼓了。小坤他爸喷血一样跟小坤说:好把那8个门卫全部退了,能省8个2500,我和仨儿两人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就能抵得过他们8个!
小坤说:退谁都不能退那8个人。这8人是当地派出所所长介绍来的,工地上的纠纷和安全全靠他们担着。小坤临走时还对他爸说:门卫不是你的事,你只要管好仓库里的那些材料就是了。
说起来,幸好仨儿先碰到小坤,而不是我们。要是让我们先去问过小坤,那仨儿的事保准就泡了汤了。这可怎么跟三婆交待,这老脸都要保不住了呐!
仨儿人忠心,但是胆小,不敢独自一人在夜里巡逻,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坤他爸,偶尔遇到人影闪过,仨儿就会吓得全身打哆嗦。
我们知道仨儿胆小,没想到竟然那么胆小!真是三岁看到老,小时候胆小,快四十的人了,胆子还是小。
胆小者怕事。仨儿在工地,谁也不敢惹,见谁都哈着腰。人都知道仨儿是个胆小鬼,都想欺侮他。这样的人拿什么来捍卫工地的财物?也是我们一时糊涂。
但是,话说回来,仨儿胆子是小了些,人是实诚人,也勤快得不得了。有什么事想差仨儿去做的,只要你开个口,仨儿都会跑着去做。
仨儿做事还很自觉,不是你叫了他才去做,不叫他,他也做,从不让自己自己闲着的。工地上横七竖八堆着的模板,他会一张一张地去叠整齐。随地乱扔的钢筋废砖,总会被他捡得干干净净。废铁废纸卖掉的钱,每次都老老实实地拿来交给我们。这些小钱,他暗自藏起来我们也不会次次都知道,但仨儿从来不往自己口袋里放。
从这件事情上,证明仨儿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们就是喜欢这种清清白白的人。
我们说啥,仨儿就听啥,从来不反驳。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小坤也能像仨儿一样,对我们那么好,又对我们的话言听计从的,那该多好!
44.
小坤他爸的一双眼睛和耳朵已经练得棒极了,简直要成为千里眼和顺风耳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小坤他爸捕捉到,小坤他爸很为自己的敏锐感到骄傲。在小坤他爸的彻夜巡逻之下,小偷越来越少了,而他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多了。小坤他爸每天都在瘦下去,几乎没有一夜睡过完整觉,两只眼睛每天每天布满血丝。
睡眠债是要还掉的,如果一直不还,人终有一天会倒下的,倒下了,要是再也起不来了,那所有的债,便可以一次性还清了。
小偷没有了,工地太平多了。可那天夜里,小坤他爸却被一团火光照醒。谁会在夏夜里烤火?可能哪儿着火了?小坤他爸一骨碌爬起来,叫上仨儿就追着那团火光冲起冲起地跑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楚,是5个木工光着膀子坐在那儿喝啤酒,吃烧烤。他们用细钢筋把鸡翅膀、鸭大腿,串成一串一串的,放火上烤。用来烤火的全是整张完好的三夹板。这三夹板每天都有用剩下来作废的边角料,他们不用,偏把整张的往火里扔。
小坤他爸看了就心疼,朝他们大喝一声,让他们将三夹板搬回去,可没有人动。小坤他爸便骂骂咧咧地过去自己搬,搬的时候不一小碰到了别人的腿,那人飞起一脚,就把模板踢翻在地,小坤他爸举起一块砖头就要往那人头上砸,结果那5个人一齐动手,一阵拳脚,横七竖八地把小坤他爸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小坤他爸跟人打架的时候,仨儿早吓跑了,一个人躲厕所里,直至天亮的时候,还是我们去找他回屋的。
小坤他爸的眼睛变成了熊猫眼,脸上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小坤和小艾接到电话连夜赶过来,把小坤他爸先送到医院。小坤他爸捂着火辣辣的眼睛,愤怒得两眼出血。
我在旁边趁机跟小坤煽风点火:这工地全靠了你老爸,要不是你爸在工地,东西都要被人偷光浪费光了!
我想,小坤怎么着也该向小坤他爸说句表示感激的话。但是小坤一直沉着脸。总在打电话接电话,后来小坤在电话里说:先把那几个人关进去再说,等放出来再跟他们算账,我这边会准备换人。
那几个打人的人,连夜被派出所的人抓进去了。我和小坤他爸心底里都有些自豪和得意,儿子毕竟是儿子,他老子被人打了,哪这么便宜人家的!
医生说,小坤他爸的眼睛只是外伤,包扎几天,挂几天盐水消消炎就会好的,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小艾说,在工地打工的很多人,素质都不是很好的,都不会跟人讲道理,让他爸以后少管这些事,拳头不长眼,万一被人打伤或不小心打死了,可怎么办?
我跟小坤他爸就一齐冲小艾冒火,眼看自己人的东西被人偷走,被人烧掉,都不站出来管一管,那还叫什么自己人!我们必须要表这个态,我们是小坤最亲的人,为了工地的利益,就算搭上两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我们可不是逞一时英雄,我们就是这么干的。我们希望小坤说句话,他爸都受伤了,他总得有个态度,哪怕一句表示感激的话。
小坤抱着头,看着盐水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往他爸血管里淌,好像在研究每一滴盐水的流淌过程。我一直在边上注视他的表情。可是,他一直沉着脸,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