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要了化验单,看完结果,是阳性。抬起头问我,"要还是不要?"
我说,"不要。"
医生低下头去开做手术的意见书。
我问她:"今天能做吗?"
她头也没抬,说,"能,但要等,前面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
"你要药流还是人流?"医生又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
医生翻一下病历卡上的记录,我昨天告诉过她,我是第一次来流产,以前从没有这样的经历。她耐着心向我解释:药流就是通过吃药把胎儿打下来,药效好的话,胎儿会顺利排泄出来。人流就是直接刮宫,比药流会快些,又做得干净。
我问她哪个不疼。
她说,都疼。
我说那就人流吧,快一些,我最怕等。
医生开完"同意人流"的单子,让我先去付钱,然后再来手术室门口等。
我在一楼大厅排完长长的队,才轮到我付钱。付完钱,我拿着盖上"已付款"三个红字的单子,重新回到妇科。我一层一层往上爬,想不通,妇科怎么设在四楼?孕妇个个要爬四层楼去做检查。
我坐在手术室的门外等,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一次又一次地低下头去看手上的病历卡和单子。病历卡上的名字和住址都是假的,我从头到尾撒了个谎,就我这个人是真的,肚子里的生命是真的。
手术室的门大敞着,挂了块白色的布帘,不知用了多少年,变成暗灰的了,也没换。不断有人把门帘掀起又落下,进出的全是女人。门口侧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男士止步"。
男人不得入内,他们守在走廊的长凳子上,或在过道来回走着。布帘不时被掀开,想往里面看的人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有四张手术床,每一张床都仰躺着女病人,每个手术床前也没个屏风遮挡,大概觉得会妨碍医生操作。看到这情况,我脸通红,眼睛只能收回来,继续盯着手中的病历卡,坐在长凳子上忐忑不安。
杀猪一样的叫声从手术室里传出来。不知哪张床上的女人实在熬不了痛?像是突然遭受着被人活割活宰的罪!我被那样的尖叫吓得腿发软,心里直颤抖。
"忍一忍就过去了!"医生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出来,这样的劝慰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带着些许不耐烦。
不打麻药和止痛针,就要把子宫里生长着的孩子的胚胎,生拉活扯刮下来。还有什么暴力比这更残酷?
男人在走廊上苍白着一张脸,任何爱情在这种时候都没有了一丁点的诗情画意。男人忍不住,还是要伸长脖子往布帘里张望。
终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上挂满泪珠,被一个护士扶着走出来。一个男人三步两步冲上去,扶住她。她软塌塌地倒进男人的怀里,再也挪不开步子。又一个女人在杀猪般尖叫!我紧紧捏着病历卡,手心里冷汗直冒。
护士对着走廊叫:"张晓晴!谁是张晓晴?"
这是我昨天为自己造出来的名字,犹豫了几秒钟,我站起来,鼓起勇气回答:"我是。"
护士看我一眼,说,"你可以进来了。"
我走进那道布帘。护士收了单子去,朝一张空出的手术床指了指,命令我:"把裤子脱掉,去那张床上躺好!"
我分开双腿,躺在高高的手术床上,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动物。我侧过头去,看隔壁床上的那个女人,她刚刚手术完,紧闭着双眼,脸容已不那么痛苦,有着挣扎过后的疲倦,一副听任摆布的模样。她的医生离开了。她身边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盆,里面有一小团血糊糊的东西,那是从她身体里掏出来一块肉。护士走过来,为她消毒。
一个陌生的女医生进来为我做手术,她举着个白色搪瓷托盘,把托盘里的金属器具弄得叮当响。
"以前做过没有?"她一边问,一边在床前坐下来。
"没有。"我的声音小得可怜,那医生不一定能听见,但听不见也不碍事,她只是找些话来缓解一下病人手术前的紧张心理。
她说:"把腿再分开一些,不要紧张。"说着,她把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冰冰冷地塞进那里去。我吓得心惊胆颤,看着天花板,拼命咬着牙,双手紧紧抓着手术床两边冰冷的铁扶手。
"不要紧张,放松!"医生在软声细气地命令着。随后,有一件利器捣入我的身体,钻动我的子宫,我紧紧咬着牙,身体不断尖叫着。感觉心肝肚肠都被人在一刀一刀挖出来,随便跺碎。我的下唇被牙齿咬裂,出了血,但任何一种疼,都无法去转移或缓解这种肉与肉撕裂时带来的疼。我在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痛胀之中,昏厥过去。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我觉得好冷,像有很多寒风在朝着我呼呼地吹。
护士过来扶我下床,帮我穿回裤子。我没有朝那白色搪瓷盆里看,我不忍心。我杀死了我的孩子。把他从我身体里活生生挖出来,留下一个伤口。
我一步一步挪动脚步,走出那道布帘,谁也没有过来扶我一把。护士问我,"没有人陪你过来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挨近长板凳坐下,护士又忙着去叫下一位。我蜷缩着身体,手捂紧肚子,肚子里空空荡荡,整个世界也都空荡荡的,空得想不起来一个人。
没有人可以陪着我回家。休息了半小时,我扶着墙,从四楼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回出租房。
休息了几天后,我下了床,身体恢复了。要是在家乡,这种流产等于小产,要坐月子,不能让风吹,也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硬的东西。但我身边没有亲人照顾,也顾不了那么多,下床后就去冲了个温水澡。
我提前回了歌厅。主管见了我,一点也没惊讶,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随随便便安排我走进一个包厢。
5.
我又开始上班。虹霞还是没回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会很不自然地摸一下肚子,其实我的肚子从未隆起过,但里面曾经住过一个小生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像空出一大块。
忽然想起一件事。十岁那年,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邂逅一只被丢弃的流浪狗。我把它捡回家,喂它东西吃。我知道家里只有父亲会喜欢狗,但父亲去出海,一个月不回家。
那条狗吃饱后会用它的舌头舔我的手心,让我感到微痒和柔情。晚上,我抱着它睡。它温顺柔软的肉体给了我无比的温暖与欣喜。
那时你已十四岁,去镇上读初中。小镇离村子要走好长一段山路。你寄宿在学校,一个星期回家来一次。我盼着周末快点到来,好与你分享我的欣喜和快乐。
但在周末前的那一夜,我正准备熄灯睡觉,狗却突然警觉地站起身,一下子从我房间窜出去,狂叫着窜向母亲的房间。它像人一样立在房门外,两只前爪敲得门板咚咚响。我惊讶地从床上爬起来,跟出去。我听见母亲的房里响过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第二天,终于盼来周末,我心神不宁地挨过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我跑得满头大汗。听得见风在耳边呼呼刮过。跑得太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
推开门,一阵凶猛的肉香扑向我。肉还在锅里炖着。墙上钉着一层狗皮,血迹还未干透。像耶酥刚刚被钉上了十字架。村里人常常这样打死狗,把肉吃掉,把皮剥下来风干,拿到镇上去卖钱。
我两眼一黑,伤心欲绝。害怕得双腿直打颤,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敢再抬头往墙上多看一眼。站在那里泪如雨下。
母亲不喜欢我哭。她霍地从灶房里冲出来,抢下我手里的书包,狠狠摔向墙角。边上的一只鸭受了惊吓,嘎一下逃开了。弟弟妹妹还小,被母亲粗暴的动作吓得大哭。母亲丢下我,回转身去抱他们。
我一边哭一边跑出家门。我去你家找你。找到你时,我已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心里无比虚弱。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时我已隐约懂得,在这个世间,有一些事情永远无法表达,有一些禁忌永远不能见到光明。
原来,内心里的阴影和羞耻从未曾脱离开我。我在阴影里长大。
我想起那只流浪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跟它像。那一夜,我也被一个男人当成了流浪狗一样地领回去。
他在歌厅认识我。但他不是嫖客。至少在我这里不是。他没有嫖过我。也不会爱上我。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任何一个女子。他的信仰是金钱。赚更多更多的钱。
细雨纷飞。晚春的雨下不大,有雾夹杂在其中,时断时续。像鬼魂在哭泣。我不知道虹霞在老家,是否也赶上了这场雨?她还没回来。我还不能确定,她什么时候才能在这个城市里现身?
那一夜,在歌厅包厢里,在暧昧的灯影下,我为那个男人再次唱起"泪海"这首歌。听姐妹们说,他是所有的客人里最挑剔的一个,但他绝不侵犯人,也不带歌女出去。都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召来很多姐妹,让他一个个过目,唱歌,跳舞,然后给钱,打发她们走。
他把所有的歌女赶走,只留下我一个人。他侧着身,手指随着旋律轻轻叩击着膝盖。他的神情那样专注,像是完全沉浸在歌声里。那一刻,他的脸容甚至是动情的,陶醉的。他轻声对我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美极了!你的舞姿和歌声,能让许多男人为你倾心。但你不是妓,你不像,我一眼就能辨出来。"
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雄厚、坚定如铁。在这种暧昧的风月场所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居然这样对我说。
我突然想落泪。我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为你没有跳完的那半支舞,我想为你跳完它。只要我一舞动身体,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那个男人说我身上有一种忧伤的气质和魅力,正是他所需要的。但他却不要我。连碰我一下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被他从歌厅带出去。他开奔驰车,但衣着很随意,三十岁出头。他一边开车,一边讲他自己。
他说他叫李逢春,是他母亲给他起的名字。他出生那天,正好迎来第一个春天。他也不是本地人,但在杭州这个城市已混了多年。刚从婚姻里走出来。是中太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俗称包工头。 说完"包工头"三个字,他朝我自嘲地笑一下。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但不得不勉强接受。
他说话坦率直接,几乎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但我还是一头雾水。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真正的意图何在?所有来歌厅的客人,特别是带"歌女"出去的人,都不太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背景。歌女一般也不会去问客人的名字。
李逢春没有带我去开房间。我说过,他不是嫖客。他带我去了一家休闲会馆。会馆面朝西湖,背靠山林,幽静清雅中显得无比气派奢华。
李逢春将车子停好。立即有两个保安跑过来,一个帮我们开车门,另一个将李逢春手中的包毕恭毕敬地接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门口换了两位身穿拖地长袍的女子,满脸金粉。她们的一举一动就像专门等待主子归来的仆人。而李逢春就像这城堡的主人。不,不仅是李逢春,她们对我也是如此。我眼一抬,恰好遇到身边一位女子的眼光,她对我嫣然一笑,笑里充满谦卑与讨好,像个害羞的女孩。我一阵飘飘然,有点恍惚,真不明白身在何处?
李逢春适时地回转身,对我说话:"这里是五星级会馆,是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场所。有一流的风情,一流的舒适,一流的色、香、味。吃喝玩乐样样齐全。我们来日方长,先吃,怎样?"
来日方长?
先吃或是先玩,我还能有选择么?我对李逢春的征询只付诸一笑,我知道我笑得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
就像刘姥姥第一次走进大观园,我已彻底眼花缭乱。整个会馆,就像一个庞大的城堡,各个区域都豪华得有点盛气凌人,金灯闪烁。厚实的红地毯将我们的脚步声全部吸走。我怀疑在这种地方来一场撕杀,也不会有什么声音。
经过一个个半敞开的包间,有男人和女人笑语盈盈,他们衣着一律光鲜,一语一笑都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不同寻常。那样的场景,我在电影里看到过。
李逢春带我走进一个包间,门被轻轻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和服的侍应生,用日语跟我们打招呼。李逢春手一挥,叫她去拿菜单过来。
我们席地而坐。在那之前,我也跟虹霞她们去过日本餐馆,也是这样席地而坐,但从没那样局促过。我被那里奢华的氛围给镇住了。
李逢春在点菜。我惶惶然坐在他对面。隔了一条过道,有一个包间正对着我们的窗口,时不时传过来男人们暧昧而快乐的笑。
我侧头望过去。窗门敞开着,暗红丝绒的窗帘撩在一边,被风吸出窗外,与窗外的一丛竹轻轻缠绕、厮磨。
我忽然瞪大眼睛,心狂跳不已。我被窗内的一幕震慑住,我以为一时眼花。但却那样真实清晰地呈现于我眼前:一个女子,一丝不挂地仰躺在榻榻米上,一群男人围着她席地而坐,手里握着刀和叉。
"他们要吃她?!"我手掩住嘴巴,差点惊叫出声。
"他们不会吃人。那女子只是盛菜的工具。在泰国的高档餐馆里,吃这道菜的人很多,但在这里,他们只不过用来消遣取乐、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罢了。"
李逢春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走过去,将窗门轻轻合上。暗红丝绒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整个世界。
我得承认,那一刻我的心跳在加速,有些惊惶失色,我在拼命压制自己的紧张。我没有说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片刻的停顿。
李逢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对我起着奇怪的镇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