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霞已不在床上。她站在窗前。盘了发,发间插了一朵花,穿一件吊带露肩的黑色晚装,裸了大半的背。那件裙子的前胸处有海棉垫衬,做工考究,看上去既性感又时尚。她戴上仿真的钻石项链和耳坠。
她转向我,脸上的妆容浓艳至极。如果是在夜晚,在灯光下,那样的妆容一定无可挑剔。然而,在这样的清晨,却不能不令人感到悚然。
虹霞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作。浓妆下残留着隔夜的倦意。她的眼神空洞、茫然,但却依然有期待。我知道她在等我说出那句话。
"你真漂亮!"我轻声对她说。
4.
二零零五年的清明节。虹霞回老家,去为她奶奶上坟。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城市里。
我在想我父亲。每个清明节,我都在想父亲。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除了父亲下葬的那天,我去过他的坟,亲眼看着父亲被推进坟墓里。那个洞口黑黑的,刚好放下父亲的棺木。洞口被人用青砖和水泥砂浆封死。一点空隙都不留。彻底将父亲与这个世界隔绝。
但我不相信父亲的魂会在那里。父亲的魂魄早已在海面上游荡。偶尔跟着我。父亲不放心我。
父亲在生前,经常陪着我坐在海边,讲他出海捕鱼时遇到的故事,当然有些都是他故意编的,好让我听起来充满惊险,抹上些传奇色彩。
我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晃荡着两条腿,用鞋后跟在崖石上一下一下地,敲出一些细微的声响来。
夜黑尽时,父亲的声音消失,鬼火在海面上浮游闪烁,灌木丛中响起暧昧的窃窃私语。
父亲说,"不用怕,那些鬼火是死去人的灵魂,他们会在夜里发出光,为迷失方向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摸我的头发,声音里带着叹息。他说,"你总有一天会从这里走出去,你一定要走出去,走到更为广阔的世界里去。"
"那么你呢?"我问父亲。"你为什么不从这里走出去?"
"我已经老了,老人还能走多远?"父亲摸着我的头。坐在身边的父亲,有着一些清寒的气息,声音里含着悲观和苍凉。
他死盯着漆黑的海面,像是喃喃自语:"只要纵身一跳,就会获得一个新的灵魂,这一点不难......"
我不假思索地将父亲的这句话完整地回想起来。父亲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我为什么会如此完整地想起来?
在另一个夜里,父亲躲进树林,像狼一样仰天长嗥。那声音撞在树木上,撞在岩石上,完全走了样。但我听出来,那是父亲的声音。那一夜,离父亲的死,仅半个月时间。
父亲终于以他自己的死,重新获得了新的灵魂。却狠下心来丢我独自一人在这个世上继续受难。
我恨父亲!
我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和车辆,在我眼前往来穿梭,像数不清的魂。不,他们也是鱼。在城市的海洋里游。孤单单的清月像金钩儿,悬在青空中,亮不过霓虹闪烁。
当夜晚来临,灯光踱在窗棂上。我变成了一条鱼。我喜欢水,带盐味的水。但这个城市没有海。我已学会在岸上存活。飞起来的时候,是侧身向上,越过城市的海洋,寻找内心想要到达的目标。
鱼不会哭,她没有眼泪。纵使撞上坚硬的物体,使身上的鱼鳞剥落,她也不会哭,只会挣扎几下。我想呕吐,感到骨肉正从身上分解,痛不堪言。
我只想告诉你,我浑身都是洞穴,身上凝聚着阴冷的湿气。这些洞穴等待填补,修复,或者栽种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甚至忘了,我到底想要从这岁月中讨还些什么?或者索要些什么?目标变得简单不过,就是向前,一直向前。我被日子推着走。
恍惚中,觉得你走进我的阁楼。从外边捧来一大把挂着露珠的花。是大朵大朵盛开着的白莲,放在桌上。我取过花瓶,但花太多,费了劲也插不进花瓶里去。
你一闪身不见了。我追了出去。房外早已没有人,连个影儿都没有。再一看那花也不见了,只不过一堆纸折的莲花。纯白的纸巾,没有规则地排放在桌子上,如一串奇怪的符号。
桌上躺着你的照片。你侧着头,嘴唇深情地吻住竹箫。脸上有淡淡的忧郁,闪着幻梦一样的光。
我收起照片,闭上眼睛,却想不起来你的模样。
我开始痛恨起自己。我也痛恨你。你把我的心装得太满,以至于我再也腾不出地方来,放进新的东西去。我像一棵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便已停止了生长。日渐变老。连更新的枝叶都不长。
我把所有的纸莲花收集起来,拿到走廊上去烧。夜风吹过来,蓝幽幽的火苗窜过来又窜过去。谁能让纸莲花绚丽起来?重新呼唤出生命?
我跪在走廊上,面对着一堆灰烬。脸很静,嘴唇却总是抖,像是在许愿。我没有再想你。心里空空,我什么也不去想。
接下来的那两个月,我成功地没去想你。
虹霞两个月没回来。给她打电话,关机。我心里有点慌,总担心她会出什么事。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只知道她的老家在江苏一带,一个很落后的山区,却不知道具体地址。她从没告诉过我。
在那段日子里,我只收过她一封Email。她在信里说她一切安好,让我不要牵挂她,她会争取早点回来。
她在哪里上的网?我听她说过,她老家有时候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难道这么落后的山村里,还会有网吧?
我只有等待。
在这个城市里,她是我唯一可以等待的人。我怕失去她。在等待的日子里,我的心始终安定不下来。
我一个人进出于她的出租房。两个月,她像失踪一样没有回来。
那天,房东来敲门,说房租已到期,一年交一次。还有水费和电费得月月清,我已两个月没去交了。说也要一次性结清。我身上没有钱,只得哀求房东再延缓几天。
房东允许我再拖欠三天,否则请我们立即搬走。城市里外来人口越来越多,等着求租的人多得是,她不愁房子会租不出去。我送房东出门,看着她冷冰冰的背影,身上直冒汗。
这么多年来,虹霞从不提及房租和其他一切费用。我只负责付阁楼的房租。原来,那套出租房身处这个城市的黄金地段,比我的阁楼房租要贵出五倍多。加上我跟她住在一起的费用,大部分都是由她在花费。当她在出卖自己的身体拼命赚钱的时候,我还嘲笑她。说她不爱惜自己。
想到这儿,我的脸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像被人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我不知道虹霞是不是故意搞这么一次失踪,好让我独自去体验生活的艰难?是不是让我知道,一个女子在城市里要好好存活下去,必定要付出代价?
我在等着虹霞回来。手机依然打不通。上网打开邮箱,也是空的。我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
我衣着新鲜,戴上妖娆的首饰,把自己打扮成狐的模样。穿过灯火阑珊的街头,走进歌厅,投身男人的海洋里。
但我依然不肯跟客人"出去"。
也有跟我一样的歌女。她们不卖。只在歌厅里混,卖唱,卖笑,却不卖身。偶尔地,我们会相视一笑,在喧嚣纷呈的男人的海洋之中,我们紧密相处却又孤独得要死那样会心一笑。
为了我们栖身的出租房不被房东收回,我必须向人借钱。但我不能向她们借。她们和我一样捉襟见肘。如果向客人开口,只要向客人开口,那么身处这样的场合就等于声明在卖自己。
我找到几个和虹霞经常一起陪客人"出去"的姐妹。我知道她们身上会有些钱。平时,她们对虹霞都很友好。但这样的友好却不属于我。她们反过来视我的清高为无耻。她们不留情面的戏弄表情和鬼魅一样的讥笑,让我蓦然懂得,她们不会借一分钱给我。
她们的目光和讥笑使我置疑,我不得不重新回过头去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所谓的"清高",所谓的"守身如玉"。
什么才叫出卖?当男人的手像魔爪一样从背后抱住我,偶尔伸进我的衣襟,摸一把我的乳房,我没有拒绝。这难道就不是一种出卖?
虹霞曾经说过,在这个年代,有哪个女人不在卖?她们暗暗为自己定了价格,车子、房产、地位,好了,成交。这种出卖的概念在表面上被成功地偷换了。人们称之为合法的婚嫁。这些女人每个晚上只卖给一个男人,她们的肉体像货物一样无动于衷。
哪个女人不在卖?虹霞的声音理直气壮,又咬牙切齿。
--我坚守的力量在散失。
我清水一样宁静的脸庞,敏感易碎的神经,深渊般存在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错误地来到这个世上,拖着长长的悲哀。
如果说,继父曾经往我身体里捅了一刀,那么我在继续做的事情,就是在那个伤口上撒盐。甚至故意把刀架在伤口处来回摩擦,我喊不出痛。
我终于低下了头。我知道就算大慈大悲的佛陀,也不会来渡我。
阿哥,那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一家文身店。我要求文身师在我的左乳房文上一朵莲花。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留下的烙印。
我裸着上身,睡在文身床上,我看见洁白的莲花在我心中赫然盛开。
文身师的笔通了电,轻声对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一忍就过去了",我闭上眼睛,用眼皮子抵挡住了一个疼痛的攻击。
然而我却全身紧张,难以放松。文身师轻声问我:"很疼吗?"
是的,我在疼。但我只是紧紧咬住唇。心里有无限的哀伤。那一刻,我没有我的过去,也没有我的未来,只有我的现在。我听见水的声音,看见水里渐渐升起的受难后的光辉。
我把莲花文在了身上。莲花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感觉内心却成了一个毫无信仰的肮脏女子。每个夜里,我开始一次次地跟着客人"出去",一次次地让自己的身体坠入深渊。
一些经常跟客人"出去"的歌女,开始对我表示友好,她们视我为同类。
我觉得自己的心智和身体日益丰盛,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有望不到尽头的窒息感。
我像一只被倒空了所有的空瓶子。渐渐学会装进去另外一些东西,学会去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胸前的莲花,在男人猎奇的目光中,催毁着男人的意志,也催毁着我自己的意志,它让我带着一股邪恶的力量,推着我堕落进一种全新的几乎欲令人为之疯狂与崩溃的感受之中。
我意外地怀上了。有些客人不肯戴避孕套。这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医院化验室的那道门的。
我拿着化验单,轻飘飘地走在长而深的走廊上,身体几乎靠着墙。在我从小受的教育里,未婚先孕,比任何罪恶都更耻辱,比死亡更可怕,我真想从医院的窗口纵身一跃,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我得去学会承受一些东西。我还得继续找到你。我抚摸着我的肚子,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一个多月了,我是她(他)的母亲。这感觉让我既害怕又委屈。
在这个世界上,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父亲永远走了,而你离开我,从此渺无音讯,就连虹霞也忽然在我身边失踪。还有什么人,是可以永远留在身边的?也许孩子可以。孩子不会轻易离开你,除非他长大。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在大街上,我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拿到化验单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医生把孩子打下来?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吗?我低下头心想,忽然被这念头吓了一大跳。我自己连基本的生存都没有保障,更谈不上安全幸福,我怎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健康长大?
我不能傻想了。我在心里劝自己。我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我为了孤单把孩子生下来,那么,从我身上就可看到他残缺的未来,会比我更不幸,更痛苦。就如我,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生错了时辰,母亲生下我就不喜欢我。与其让孩子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上受罪,不如在他生命未开始之前救出他。
是的,也许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救出我的孩子,让他逃出这个世代贫穷痛苦生活的轮回。
那天夜里,我回到出租房,我的双手再没离开过我的腹部,肚子毫无动静,但我能感知到另一条小生命与我之间的对话,清晰却遥远。那个夜里,我把我的身世连同我的委屈、难受全都告诉了他,请求他的原谅、成全。那一夜,我意外地没有梦见你。连想你一下都没有。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到歌厅去请假。主管是个女的,三十岁不到。她看一眼我手里的化验单,给我批了七天的假期。
她低着头一边写,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休息一星期足够了,有的只休息一两天就回来上班了。没事的。"
她身边那么多歌女,这种事她一定见多了。离开她时,她把我叫回去,递给我一瓶避孕药。她说,"自己要留个心眼,碰到不肯戴套的男人,上床前吃颗药,以后会少吃些苦头。"
我谢了她,我不想拿她的避孕药,我说需要的时候,我会自己去药店买。
她说,"你拿去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用不着,是因为她再也不会怀孕了,因为打胎次数太多,把她的子宫刮坏了。这样的事,在歌女之间经常会传来传去。女人之间在私底下里不断交流着经验,但仍然有女人吃尽苦头。
我又一次走进医院,找到那个妇科医生。医生已经不认识我,她让我在她身边坐下,低头看病历卡时,看到她自己昨天写下的字,才想起我昨天刚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