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确实也是个人吃人的社会,你不吃人,你就只能等着让别人来吃你。你有本事吃人,你就在人上;没本事,就只好在人下。"
他下了这么个定论,语气斩钉截铁又轻描淡写。
红丝绒明明隔断了窗外的一切,而我却依稀听见男人们的笑语连声。他们骄傲、自信、春风得意。当然,这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是这座美丽城市的主人。
门无声无息被打开,穿着和服的侍应生,托着菜盘子,跪在地上一点点移进来。布好菜,柔声细语地说一声"请慢用",又跪着退出去。门又被无声无息地合上。
她们为什么要跪着服务?我不解。我这一生只跪过两次,一次是被母亲罚跪,还有一次是在父亲死的那天。
李逢春不屑地,"她们的跪,只是向客人服务的一部分,我们付了钱的。她们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一群人,已不会把任何情感投进她们的一举一动中。"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来这里当服务生都不够格?"
"是的。"李逢春笑一下。"你当不成这里的服务生,但你已经是这里的主人。恭喜你!"
他的酒杯举向我。我木然地举起杯子,心里却听不进任何东西去。我只是纳闷。不知喜从何来?他又说得如此铁定。
李逢春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张支票来,飞快地填上一串数字,双手递给我。
他要跟我签下三年的协议。在这三年里,我要为他办事。只办一件事。他欲拿我的身体和情感为诱饵,去为他攻下房地产界势力最强大的费氏企业董事长费百强。
我的心抖了一下!
我没有去接那张支票,只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惊肉跳!我没见过费百强,不知费百强是何许人物。
他向我保证,费百强绝对是个值得女人去爱的男人。他事业有成,气度不凡,从不嫖妓。他将支票轻轻放在桌上。直截了当地给我下诱饵,说像我这样混下去,永远不可能混出头。而只要我答应他,跟他合作,至少在这三年里,他会让我享受人上人的日子。我的角色会在他那里进行转换,那是"在人上"与"在人下"的一种转换。
他急于给我于拯救和庇护的话,听上去有点专横。这中间还兼有胸有成竹的雄性霸占的本能。一掷千金的承诺,又让这种买卖看上去显得无比动人而高贵。我的脸一直在烧着,不知哪来一股热量,灼烧着我。
他从容又无比隆重地,把一份协议书刷一下推过来。我明白,只要我在这上面签个字,我就彻底把自己给卖了。
我想推回去。但我铆足了劲,终也推不动那份协议。一阵气浪袭过来,有些听不见的声音在半空中漂浮。我手中的钢叉不太听使唤,在一只精致的寿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已浑身灼热,身体在慢慢散架,变成了一堆随时可以纷飞的羽毛。
我变得很轻,很轻,轻如一只鸟。朝一片不该停住的天空飞翔而去。天空中有迷人的光华。
脑海里出现一个奇特的轮子,我滚动这个轮子,轮子也在滚动我。似乎有"吱吱吱"的声音。
一片雾景,山水依稀。那里总是阴雨绵绵。带咸味的风,吹得皮肤紧绷。偶尔太阳强撑着出来,也是无精打采,惨白一张脸。几片长着青苔的黑瓦,漏下几许光线。我被关进黑屋子里。透过斑驳破旧的门缝,可以窥见屋外的灶堂间,油腻的碗柜、缺了口的腌菜坛子、木盆里堆着脏衣服、炉灶上积满灰尘、木柴叠成四方形、大锅里还有水蒸气在缭绕。
母亲不在。这样的时刻,她不会在灶堂间。她端了刚烧好的水去房间。房间里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像几只猫交缠在一起,同时在捉一只老鼠,无意中撞着了墙。
我在黑屋里拼命跺脚,潮湿的泥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狠狠用双手敲墙。石墙用泥灰捂住,偶尔会跌落一些粉末,也一样发不出声音。
我害怕。但我不哭。母亲不喜欢听到我哭。"吱"-声,我整个人跳起来。我无意中踩着了一只鼠,或者是那只鼠它撞上了我的脚。我紧紧捂住嘴。我躲在门后面,蜷缩成一团,死命盯着门缝外的一线光。我渴望那扇门突然打开,不仅有阳光,还有父亲温暖的双手抱住我。
我记得那一天,父亲突然回家来。他明明去出海,明明不是回家的日子。但我没有听错,父亲他回来了。他的脚步声很重很响。他把灶堂间的瓶瓶罐罐全扫倒在地上,几只鸭子惊惶而逃,响起一片零乱的嘎嘎声。
父亲喝醉了。他没有走进房间。甚至不朝房门正眼瞧一下。他用一只脚踢开关着我的门,把我放出去。父亲拽着我气势汹汹走出家门。
我们坐在桂花树下。父亲心情很差。但他仍然不忘带着他的酒。一瓶二锅头。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他说酒是最好的东西。却不允许我喝酒。他说女孩子不能喝,喝了会出事。
那天父亲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离开这里,你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你要靠自己打出一条出路来。别指望你父亲,更别指望这个家。"
父亲没有看我,他抬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一只鸟,正越过我们的头顶,朝海那边飞过去。
"这是个可憎可怕的世界,但我们无法选择要不要来。"--这是谁在说话?
"你在走神。"
要还是不要?
--有声音逼问过来,温存而火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的,我在走神。
我虽已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个家,但我眼前的出路,依然不是父亲所希望的。父亲那天的话,可以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忆。但出路在哪儿?到底该怎么走?
就是如此。我收回了心。眼睛盯着眼前的男人,盯着桌上的协议书。机会之神在向我招手,招我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像一只飞倦了的鸟,被一块磁铁吸住。支票不知何时也躺进了协议书里。我注视自己,我不是一只鸟。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是一粒微尘,在空气之中飘浮。没有拥有,只有存在。连存在也微不足道。
我签了字。
我卖了我自己。
我早在卖自己。只不过这次卖得更彻底。
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去生活,去走出一条路,去继续弄脏我自己。
记起母亲的一句话:"贱的对面不是贵,贱到底才是贵。"母亲的话在鼓励我一贱到底。贱到底,然后走向贵。
那一整天都不真实。
后半夜,我回到阁楼里。
我的记忆,已在自动清除一些陈年往事。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
天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住了。我还没有睡。我渡在一个被虚设的时段里,就像刚刚坐上渡船。船还没开动,我被停滞在海面。阳光躲在云层里,空气里饱含着轻微的雾气,像水一样发蓝和稠密。
我相信你的存在。你在窗外,我在屋里。那一刻我站在窗前,我在心里反复问你:阿哥,你会恨我吗?
6.
天亮透时,我从阁楼出来。锁已有些锈,在木门上微叩。我不住回头望,像把你锁在屋里,把过去也锁住。
雨飘了一夜,阳光破空而出,天亮得刺眼。回到虹霞的出租房。我已不用愁房东会赶我和虹霞走。
支票很轻,轻得随时都可以飞走。但在心里却很沉,沉得透不过气来。
这笔预付金太重:五万块。
我从未拥有过这个数。当歌女一年都不会存满这个数。我紧捏着支票,捏出一层细汗来。手心滚烫。
推开门,虹霞居然在床上睡觉。她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没给我电话?窗门紧闭着,街上的阳光虚虚地落在窗帘上,透进一些光,映着她盖了一条被单的身体。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唤醒她。她失踪两个月才回来,那些日子,我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有太多的话要跟她说,太多太多。
虹霞的眼睛肿着,脸发青。显然又是一夜未睡,又喝过酒。一进屋就能闻到的,满屋子都是酒味。空酒瓶站在桌子上。
她看着我,有点麻木,像面对一堆旧物,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有点惊讶,可以看得出来,她心里一定有事也有苦。
也不知她怎么了?不知从何问起?
她下了床。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无助,神情凄凉。像个突然失去亲人后的孩子。她紧抓住我的手问:"你心中有家吗?"
我一愣,怎么开口就问这个?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出生的地方,对吧?那个地方可以让你随时回去,对不对?"
她像梦游一样往下说,"可是我,连出生地都没有。我的出生也是虚妄的空无。至今为止,我连个真正的户籍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存在的。就如我的名字。虹与霞,都是不真实的存在物,只会在空气里发出虚幻的光亮,无法落实到地面。是一团握不住的影子,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中之梦,随时都会消隐。"
我不止一次想过,在虹霞的心里一定有一个禁区,也是一个伤口,而且很深,别人碰不得,走不近。她平时很少用这种方式说话。她的脸上时而也会有孤绝的漠然,但对生活中的事物似乎又无比投入,热情洋溢。
虹霞的一生都在探知一个秘密,她想知道她的生身父母。她知道她成长的地方,不是她的出生之地。她的母亲将她送给那个孤寡奶奶,就已铁下心来要对她的身世终身隐满。奶奶在那个村里没有亲人,命运之神将一个小生命降落于她的手心里,便从此与之相依为命,却不知其身世。
这个清明虹霞回去上坟。在她奶奶墓前发现了一大束菊花。色泽鲜艳,清幽的菊香飘散着。送花的人一定刚走不久。
她抱起那束菊花,胸中升起一股奇异的颤动:欣喜若狂、丧魂落魄,又无比愤怒。她认定这是她父亲或者母亲送来的菊花。
奶奶死了多年,除了她,没有人去扫过墓。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一日,她从不过生日。但她奶奶告诉过她,收留她的那天,院子里开满菊花。她被放在菊花丛中。天蒙蒙亮,奶奶听到有婴儿啼哭,听着哭声寻去,在菊花丛中找到她,将她抱进屋。
对虹霞来说,那束菊花的意义非同一般。与其说它是用来祭祀的,还不如说是一种纪念。菊花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她在菊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人世。
她抱着菊花飞奔下山,四处向人打听是否有人看见过有一个抱着菊花上山去扫墓的人?每个人都奇怪地看着她,对她摇头。走出很远,还回转身来对她叹息。
虹霞守在奶奶的墓前,一天又一天,希望送花的那个人能够再次回来。她一次又一次向奶奶下跪,叩头,恳求奶奶在天之灵大发慈悲,让那个人回来。哪怕能够见上一面,就此别过也好。至少在这个世上,她会多出一份记忆,多出一份牵念。
有扫墓的人,零零星星地,他们上山,下山,个个面容冷寂、静穆。山风清冽,在林间回旋探索。树叶吸饱了雨水,在风中艰难地舞蹈。
虹霞终于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事实上,这样的等待早在多年前,在她懂事起,便已在她内心里形成。
她又回到这个城市。她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回来。但她仍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于她又是那般的多余。她感到虚无。没有东西可以紧握在手。
即使那一刻,她对着我滔滔不绝,双手分明紧抓住我的手,我知道她的内心依然是虚无的。我替代不了她心灵深处需要的那个人,我无法给予她想象中的那份情。
虹霞横在床上,头枕着我的腿。我的身体斜靠在枕上,我听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天,她好像是累了。便又拉过被单,说要好好睡一会,晚上要去"万乐迪"上班。
我忽然抱住她。有些激动。我叫她不要去,再也不要去当歌女。我对她说,"这样混下去,哪一天才到头?"
她先是愕然,然后冷静地说,"我们都需要钱。"
我记起刚开始认识虹霞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拉住我,叫我不要再去饭馆打工,说这样下去永远发不了财,翻不了身,叫我跟着她混。
如此相似的情景!心里涌过一阵酸涩。我告诉她,"房租的钱我已准备好,以后你不用再拼了命去挣钱,以后我会养活你。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睁圆眼睛瞪着我,问我,"你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跟客人出去了?"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身体在轻微颤抖。
我不肯跟客人出去的时候,她劝我说身体只是物。但知道我出去过了,却表现出这样的激动和愤怒。
真是矛盾!她开始怪我,大声指责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去负担这笔房租!"
我心里一阵感动。想想还是从实招了吧,反正也不想隐瞒,迟早是要知道的事。便索性将所有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跟她作了汇报。
她的脸忽晴忽阴,忽明忽暗。半晌,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平息下来。
"你是有神灵看护的人。你终于可以混出头了!"
我听不出来,她这是在恭喜奉承,还是讽刺挖苦?反正有些阴阳怪气,说话和以往不同。
她像是自言自语:"明白了吧,没有人一定要靠别人生活。不信?可以参照我的生活,让想象在想象中枯萎。"
"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虹霞一把掀开被单,那语气像是恶狠狠地在骂人,又像是被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激动着,不得不以那样的一种姿态来掩饰自己。
她跳下床,赤着脚,去拉冰箱的门。
她说,无论如何要为我庆祝一下,这是一件"好事"。她把"好事"两个字故意拉得很长。让人不得不怀疑她这是在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