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灯牌
很多人的人生轨迹都可能因为一个偶然的意外而发生转折。仔细想来,每一个偶然的转折,都有某种必然的因素在里边。比如唐小菡和王秀芬的友情,她们本是孩提时代的冤家对头,但她们都把恨遗忘在了过去的岁月里,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最为动人柔软的部分。所以,当她们在妇产科重逢的时候,她们的友情便像春种秋收那样自然而然的开始了。
王秀芬修完产假以后,接替丈夫的公职到矿上当了一名女工 。她被分配到了井口边上的灯房里。能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直是王秀芬的一个理想,她从小就羡慕那些在开滦这样的大型国企上班的女人们。现在,她的理想实现了,她成了一名灯房女工。可是,她的工作岗位却是丈夫用生命换来的,所以,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而欣喜。倒是常常望着那一排排矿灯和矿工们支领矿灯的窗口暗自伤心。她上班以后,通过和灯房姐妹们交流,已经了解到了一些以前她并不知道的与丈夫有关的事情。
她知道了丈夫每次都是在二号窗口领矿灯,每个矿工支领矿灯的窗口是固定的,她知道了丈夫的灯牌是2—38号。来到灯房上班以后,王秀芬几乎每天都在寻找丈夫的灯牌。要知道,一个已经废弃的灯牌是没有人特意保管的,找到这个灯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王秀芬干起事情来有一股子韧劲,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寻找丈夫的遗物,所以,寻找灯牌的行动她是悄悄进行的。她只要有了一点空闲时间,就在灯房的每个角落里翻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好奇的问她在找什么,她总是说,什么都不找,只是想尽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环境,时间长了,人们也就随她去了。开滦矿工有个习惯,那就是秀芬这样的伤工家属,无论在哪个岗位工作,大家都会照顾着,谦让着,给她们提供一份宽松的工作环境。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了近一个月的寻找,王秀芬终于在一个灯架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枚落满了煤尘的灯牌。她用清水洗去上面的煤屑,几个清晰的数字显现了出来,2—38号,这是她丈夫的灯牌。那一瞬间,王秀芬真是百感交集。她把灯牌紧紧地攥在手里。灯牌是一块长方形的鉄片,大约有三厘米长,二点五厘米宽,上面有几个凸出来的阿拉伯数字:2—38.这个灯牌曾经跟随在丈夫的身边好几年。灯牌还在,她的丈夫却与她天人永隔了。铁制的灯牌是没有温度的,王秀芬却在这灯牌上感受到了丈夫的余温。想着她的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丈夫,王秀芬泪如雨下。为了不让灯房的姐妹们看到自己流泪,她快步奔向了更衣室。矿上的更衣室是和澡堂子连在一起的。王秀芬脱掉身上的衣服,来到澡堂子里,她拧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柱洒在自己的身上。同时,王秀芬也把灯牌带进了更衣室。也许是时间太长久的关系,灯牌上的煤尘和污渍已经深深地牢牢地沾在了凹下去的地方。王秀芬便用一把小刷子沾着洗衣粉一点一点地把灯牌去清洗干净,然后,她又把香皂涂抹在了灯牌上,反复的搓洗,仿佛她正在清洗的不是一块铁片子,而是她丈夫的身体。直到这个灯牌不染一点尘埃,并且变得温热起来,她才停止了清洗。
下班以后,王秀芬把丈夫的灯牌悄悄带回到自己的家里。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红布,比照着灯牌的大小裁下来一块,做了一个精巧的小布袋,把这个灯牌套了起来。王秀芬认定这个红布套住的灯牌,就是自己的护身符。把护身符放在什么地方呢?王秀芬把自己居住的这一室一厅里里外外的走了几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枕头上。她想,就放在枕头下面吧。让这个护身符每天陪在自己身边。就这样,王秀芬给自己的护身符找到了一个家,在她看来,也是给自己的丈夫找到了一个新家。
有一段时间,王秀芬的睡眠状况出现了一点问题。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便再也不能入睡。每当这个时候,她便把灯牌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把玩,把自己心中的苦闷孤单说给灯牌听。有好几次,她的哭声惊醒了睡在身边的儿子,她便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教儿子叫爸爸。儿子终于学会叫爸爸了,她又把灯牌拿出来,让自己的儿子对着灯牌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爸爸,并且自己亲自替灯牌答应了下来。
逢年过节的时候,王秀芬同样会把灯牌摆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然后倒上一杯酒,点燃上一支香烟。并且把自己和孩子的情况详细的说给丈夫听。后来,孩子一点点地长大了,她便把这种祭奠形式取消了。她怕自己这种形式给孩子的生活蒙上阴影,从而影响孩子正常的心理健康发育,孩子是她的希望啊。
王秀芬的生活是单调的孤寂的。她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又要上班谋生,累是可想而之的。好在孩子的爷爷、奶奶经常把孩子接到家中帮她照看,对她也是亲生女儿班地疼爱,给她减轻了些许的负担。随着孩子的长大,跟着爷爷奶奶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王秀芬的时间才开始充裕起来,她也才有精力想想自己的生活。
王秀芬上班后不久就发现,唐小菡的丈夫建国,也在二号窗口支领矿灯。她只要上班,几乎每天都和建国打个照面。在王秀芬的印象中,她的好朋友唐小菡的丈夫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这个男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有着标准的让女人心动的高大身材,说话的时候总是微微地笑着。每次王秀芬把矿灯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都会热情地说一句:谢谢秀芬。王秀芬和建国第一次见面是在矿医院的妇产科病房里,那时候他们还是陌生人,两个人都没有在对方心里留下什么印象。后来就不同了,随着唐小菡和王秀芬两个人之间交往的增多,王秀芬和建国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单独的交往,很多时候,都是唐小菡一家三口约了王秀芬母子在一起,或者聚会、或者游玩 、或者就是两家人在一起吃饭聊天。可以说,唐小菡的介入,给王秀芬的生活增添了莫大的愉悦。王秀芬以前并不怎麽喜欢结交朋友,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丈夫身上。自从丈夫出了事故,她才深切地感到了友谊的可贵,友谊让她感知了生活的另一份美好。但是,纵使唐小菡把王秀芬当作自己的姐妹,纵使王秀芬把丈夫的灯牌视为圣物,她还是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孤单与无助,她越来越惧怕冷清了,有些东西不是友谊可以替代的。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王秀芬被一阵凄厉的叫喊声惊醒了。叫喊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地传进王秀芬的耳朵里。她侧耳听了一下,那声音来自自己家的窗外,像是婴儿的哭声,又像是妇人的喊声,让她听得毛骨悚然。她听明白了,那是发情的猫在呼唤异性来与之交配。叫声依旧不断的继续着,吵得王秀芬再也不能入睡。便想那些猫为啥把自己的叫声弄得那么瘆人。小的时候,她就特别怕猫叫春的声音,每当猫叫的时候,她都会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住,她觉得那叫声让人想落泪,让人变得魂不守舍。她听人们说过,用自己的叫声呼唤伴侣的猫,那是母猫,她还听人们说起过一首打油诗:猫叫春猫叫春,越叫它是越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王秀芬想起这些的时候,不禁自问,是不是自己也成了既有猫儿意,却不敢叫出声的老僧?王秀芬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她的血液在周身奔涌,激荡起一阵阵欲望的潮汐,她感到自己像一朵在月光下慢慢开放的花朵,坚决地强有力地表达着对雨露的渴望。这时她看到窗帘也在黑暗中轻轻地浮动起来,似乎是窗外猫的叫声传导出来的气流所致。
王秀芬想起的这个人是她朋友唐小菡的丈夫,建国的影子在她的眼前窜来窜去的晃动,让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思念,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寂寞,王秀芬是太寂寞了。
去郊游
这是一个初夏的星期天,唐小菡约了王秀芬带着孩子去郊区游玩,两个女人每人骑一辆自行车,车子前面的小筐子里装着中午野餐时吃的东西、喝的水,车子的后座上坐着她们的儿子。做了母亲后的唐小菡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对孩子的教育上。她依然喜欢阅读,读的书籍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她最喜欢的文史类图书变成有关儿童教育方面的专著。从儿子大鹏刚刚满月开始,唐小菡就把孩子的点点滴滴进行了记录,她的教子记录已经写满了好几个笔记本。她认为一个不进取的母亲是没有理由要求儿子上进的。为此,她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件最能体现她人生价值的事情去做。工作态度的转变,带动着工作业绩的改变。几年的时间,唐小菡已经成为矿区里不可或缺的一支笔。她努力工作的动力是:给儿子做个榜样。写作单位上的通讯报道的同时,她的一部长篇小说也在创作中。小说的题目叫《窑坡女人》。她写的就是她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的窑坡,以及窑坡上母亲一样的一群女人。
唐小菡也经常利用周末的时间到王秀芬的家里去,与王秀芬共度周末的时光,她还想把王秀芬当成她小说的主人公。她眼里的王秀芬像八十岁的老祖母一样宽容豁达,王秀芬简直把中国女人的所有美德集于一身。她愿意和王秀芬在一起,当然也有躲开建国母子的意思在里面。这个原因她是否认不了的,她也不想否认,但从不喜欢和被人说起自己的家庭,包括王秀芬。在同事们的眼中,唐小菡的家庭是美满幸福的。她自己从女工变成了机关干部,丈夫也从班长变成了采煤队的队长。儿子大鹏兼有父亲的英俊,母亲的清秀。矿上的人们说起唐小菡的家庭,多是一些溢美之词,许多人都对她们的家庭羡慕不已。每当此时,,唐小菡总是一笑了之,她想到的是,鞋子穿在脚上,硌脚与否,只有穿鞋的人最清楚。很多时候,唐小菡特别羡慕王秀芬。她对王秀芬独身一人的生活充满了莫大的渴望,又对独身一人的王秀芬充满了同情和怜惜。人啊,真是种自相矛盾的动物。这些话唐小菡是不能跟王秀芬提起的,否则会伤害到王秀芬的,王秀芬受到的伤害已经不少了,她想尽自己的力量让王秀芬的日子过得多一些色彩,多一些乐趣。
初夏的早晨,空气是凉爽的,微风吹在两个女人裸露的胳膊上、手背上,有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地想轻轻地呻吟一声。呼吸到口腔里的新鲜空气,顺着嗓子眼溜进胸腔,通润着她们的心肺。路两旁的庄稼地里种植的玉米已经长到了膝盖那么高,那些挺括的叶子像孩子们手中玩耍的短剑。豆秧子才刚刚拱出地面,叶子是那种嫩黄的绿色,和秋天的绿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初升的太阳把滚动在草叶子上的露水珠晒得晶晶亮亮,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眼睛一样的露水珠就会变成水蒸汽,弥漫在大气之中。这时候,宋人晏殊的一首词便在唐小菡的脑海中闪现了出来,她不禁轻声朗诵道:
小径红稀,
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
濛濛乱扑行人面 。
唐小菡她们四个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其实,她们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很有些信马由缰的意思,这就是居住在矿区的优势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开滦矿区,跟小菡她们小的时候比起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开滦矿区,到处流淌着时尚的元素,办公大楼高耸着,越建越有气势,装修业相当豪华。小菡她们的住宅也从简单的家属房,变成了一批批一栋栋的楼房,各个小区里还种上了花花草草,昔日的煤堆、柴禾堆不见了,现在人们用煤气做饭了,开滦矿区已经成了唐山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有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矿区的生活习惯和地理位置。小菡她们虽然融进了城市的生活方式,但老习惯还在一代代地延续着,至于矿区所处的位置,那就更不容易变动了。开滦矿区紧紧地依偎着燕山山脉。唐小菡她们只要到达了郊区,实际上也就到了燕山的山脚下。她们既可以踏青,又可以去爬山,也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