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菡她们是没有具体目标的,她们慢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自在安闲。远处有一块极平坦的山坡,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这片山坡不仅种着绿油油的庄家,还有一片比较空旷开阔的草地,最让她们满意的是,草地中央长着一棵树冠阔大的白杨树,真是一个野炊的好地方。她们在这里停了下来,把自行车放在树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一块塑料布上,再把遮阳伞支起来,一个简易的休息场所就完成了。两个男孩子欢叫着,象两只刚刚长出羽毛的小家雀。这两个小孩子只相差了一天出生,已经满了四岁,小孩子当然喜欢到野外去玩耍,大鹏和小三子拉着手,去寻找他们认为好玩的地方,两位妈妈则是每人拿出了一个塑料袋,一把小铲子。她们要在附近的草丛里山坡上寻找一些刚刚长出嫩芽的野菜。比如苦苦菜啦、蒲公英啦、羊犄角啦。她们把这些野菜带回家,洗泡干净以后蘸酱吃,又新鲜又爽口。她们两个都是挖野菜的行家里手。当初她们挖野菜那是为了充饥,为了裹腹,为了让生命不因饥饿而凋零,现在她们挖野菜却是为了一饱口福,为了这山野情趣。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人们的行为方式是同样的,却有了质的变化。
没用多长时间,两个女人就把自己手里的小袋子装满了。她们的脸上身上甚至胸脯上,已经有了些许的汗意。她们不约而同的直起腰来,来到大树下面休息。大鹏和小三子在树下玩儿得正起劲。阳光透过白杨树的枝叶淌泄下来无数条光斑,照在孩子们的身上,使两个孩子的身上象是挂满了一条条金色的流苏。这里,到处是绿的东西,绿的树叶,绿的草丛,绿的庄稼。树叶在风中轻柔地摇着,好像对这几个人的来访表示欢迎,草儿们则应和着清凉的空气分解出缕缕情愫。植物们的枝枝蔓蔓四处延伸着,象是少女伸出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各色野花便在这绿色中争先恐后的绽放,象一只只发情的猫。自然界里的生灵们汇集在这里,用各式各样的啼鸣展示着它们的媚态。这四个人的到来一定搅醒了许多小虫子的梦。被惊动的蛐蛐、蚂蚱、七星瓢虫、花大姐、螳螂什麽的,都还没有长大,它们正处在青春发育期。这些个无可奈何的小家伙们摇头叹息着,纷纷逃生去了。
初夏,真是个美好的季节。初夏又是短暂的,它的前面连接着勃勃的春天,后面是一个流火的长长苦夏。所以,初夏像一张脸谱一样,既温和柔美,又容易破碎,季节的脉络让人一目了然,是一个短暂的时光片段,是一位蜜月中的新嫁娘。在这初夏的绿草间,唐小菡默默地望着天空。天空无语的宁静,她也心如止水。这里的一切,让她明心净目。她不由想,其实人的生命也是很短暂的,就像这初夏。
太阳升高了,弥漫在清晨的凉爽之气变得有些燥热起来。大鹏和小三子的头上开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正在奋力追赶一只蝴蝶。今天的花花草草特别娇艳,今天的蝴蝶和蜻蜓特别多,成群结队地在她们的头顶上盘旋,好像跟她们有一个美丽的约会。金黄色的蜻蜓眨着大大的眼睛扇动着翅膀,呈弧形在微风中快乐的掠过。而那些花里胡哨的蝴蝶则在花中隐了又现,现了又隐,寻找着花间娇嫩的蕊,吮吸蕊上的露水珠,然后舒展起小巧的身姿卖弄着大自然的馈赠。两个小男孩在这开满鲜花的原野上,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尽情飞跑。唐小菡望着儿子大鹏,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她猜不透这个只有四岁的小男孩在想些什么。她想,大鹏的思绪可以穿越那些正在开着的打碗碗花吗?可以穿越那些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吗?可以穿越那些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吗?那是一种多么诗情画意的透明的穿越呀。而在这滚滚红尘中, 独行的人,是你的妈妈!幸好有你,孩子。唐小菡轻声慨叹!
大鹏和小三子大叫着跑过来了。大鹏一边追赶着蝴蝶一边大叫着,妈妈快看,是花儿在飞,是花儿在飞,这里全是会飞的花儿。唐小菡惊愕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她欣喜的问自己,这是我的儿子说出来的话吗?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声音说出来的话更动人的诗句吗?儿子就是个浪漫的小诗人啊!也只有孩子才会有如此的想象力,才会这么样的锦心锈口。唐小菡不由地就想起了张爱玲。张爱玲是她的偶像。她狂热地爱张爱玲的所有文字,在她的眼里,张爱玲就是个玉洁冰清的女子。她记得不久前在读张爱玲的书时,里边有一句话是说到蝴蝶的。张爱玲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灵魂,前来寻找它们自己的前世。唐小菡从不相信事事轮回,不相信前世今生,但她信张爱玲,她是她心中的图腾,是她的金字塔。张爱玲说出什么样骇世惊俗的语言来,她都不会吃惊。她惊讶的是自己的儿子,大鹏怎么会把蝴蝶称作会飞的花儿?太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了,太让她感动了,太让她欢喜了,太让她欣慰了。
她们的午餐就在大树下进行。唐小菡从包里拿出已经洗好的蔬菜、水果,王秀芬拿出油炸小黄鱼和馒头,细心的王秀芬还拿出了一条家里淘汰下来的旧床单铺在了草地上。大鹏和小三子小草驴一样的在床单上滚来滚去。最让唐小菡想不到的是王秀芬竟然拿出了一瓶北京二锅头,那种二两装的小瓶白酒,王秀芬叫它小二。王秀芬见唐小菡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她,便有些羞涩地解释道,就这两年才开始喝酒的。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喝一点酒睡得踏实,后来就喜欢上了这口。我也不喝别的酒,就这瓶北京小二对我的胃口。唐小菡是聪明的,她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问,不能说的,所谓冷暖自知啊。
野餐开始了。由于大鹏和小三子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吃饭,他们感觉特别有趣,特别好奇。平平常常的西红柿、黄瓜,拿到这里来吃,便觉得跟在家里吃,有了很大的区别,也就觉得格外好吃。于是,两个孩子的饭量今天非常可观,让两位妈妈欣喜异常。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欢快的气氛感染了树上的知了。头顶上树冠上的知了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汇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蝉流漫延开来,有一支竟 落在了她们的头顶上,引得孩子们一边哄抢一边大笑。
唐小菡和王秀芬坐在一片葱绿之中。初夏的风任意地吹在她们的脸上身上。一些植物的叶子也和她们的发丝一起在微风中摇曳。两个玩累了的小男孩儿已经躺在床单上香甜地睡了。喝了二锅头的王秀芬脸色微微有些酡红。在唐小菡的眼睛里,王秀芬虽然说不上漂亮,但她恬静、淡然有着一种朴素的美。也许是从小生长在一个母爱缺失受尽苦难的家庭环境里的关系吧,王秀芬有些荣辱不惊的心态,当然,她也似乎是没有什么个性。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她总是觉得自己太渺小。她喜欢自己有所从属,她更是有些固执地认为,只有和男人在一起,她的生活才有现实意义。否则,生活就是残缺不全的。自以为很了解王秀芬的唐小菡,今天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真正的了解她。唐小菡看到的只是一些表象的东西,而表象的东西是不可信的,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尤其是两个女人,更不可能了解的太多,最多只是皮毛。人,永远是孤独的隐藏着秘密的个体,唐小菡和王秀芬也不例外。
唐小菡和王秀芬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是广泛的。但有一些问题唐小菡从来没有问过王秀芬,她一直不明白,王秀芬的儿子为什么要叫小三子呢?今天,喝了酒的王秀芬说话的欲望特别强烈,她不用唐小菡问,自己就滔滔不觉地讲了起来,而这些,恰恰是唐小菡想知道的。
王秀芬的婚姻
王秀芬从小失去了母亲,继母嫁到她家以后,连续生了两个弟弟。王秀芬小小年纪便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包括买煤这样的活计。这些,唐小菡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矿区的家庭,无论是做饭,还是取暖,都是用煤,买煤的时候以煤本为依据,老职工还有福利煤票是免费的。买煤要到煤店去买,矿区的人们习惯把煤店叫做煤局子。王秀芬每个月都要到煤店去买煤。然后和父亲一起用小推车把煤运回到家里。推车是不能直接进到院子里的,煤只能卸在门口,王秀芬还要一锹一锹地把煤收进院子里,但对于王秀芬来说,这点活计根本算不了什么,千把斤的煤就是小菜一碟,她从小就这么干,已经习惯了,她和她丈夫就是在买煤的时候在煤局子认识的。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天还没有亮,王秀芬就到煤局子来排队了。这种天气原本是不适合买煤的,但她继母认为这样的天气把煤面子淋湿以后,就不会被风刮走,就会比有风的天气少受些损失,所以,她就起了个大早来排队了。那是个排队的年月,无论买什么,都是要排队的。王秀芬刚到煤局子,就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在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吵得不可开交。她看不清小男孩长什么样子,只看到小男孩在秋风秋雨中冻得瑟瑟发抖。过了一会而儿,王秀芬就把一大一小两个人吵架的原因弄明白了。原来是后来的大人想加塞到先来的小男孩前面,小男孩就是不让大人加塞。十八岁的王秀芬走到小男孩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小男孩的肩头,另一只手指着那个加塞的人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弟弟是不是有些缺德呀,想早点把煤买出来,就得早出来排队,加塞有点忒不仗义了吧。
那个人大概没想到小男孩不是一个人,人家还有姐姐在这里,再加上理亏,那人气哼哼的到后面排队去了。小男孩对这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大姐姐非常感激,王秀芬则对这个发抖的男孩怜爱异常。她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小男孩的身上。王秀芬是个排队高手,她即使是在春秋季节,早起排队的时候也会带一件棉袄,小男孩就不懂这些了,两个人就在煤局子的屋檐下聊起了家常话。小男孩亲切的把王秀芬称作姐。王秀芬问道,你怎么来排队?你家大人呢?小男孩说,我就是家里的大人,我妈病了,我妹妹还小,我爸上班去了。我是家里的男子汉,得替妈顶天立地。王秀芬被小男孩逗得笑起来。
她说,你才多大点呀,就冒充大男人了?继而想起自己家里的两个弟弟,他们也这么大了,除了欺负她,就是一天到晚地疯玩疯淘,哪象眼前的小弟弟懂事?王秀芬越想越觉得这个小男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招人喜欢了。两个人通过交流,彼此通报了姓名。王秀芬知道了这个小男孩名叫小三子。小三子原本是有两个哥哥的,只可惜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震亡了。如果他的两个哥哥还在,他绝对不会这么起早冒雨来排队买煤的。他也会和自己的弟弟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今天,小三子跟老师请了半天假,来给家里买煤的,毕竟小三子力量太小了,他拉不走500斤煤。办好买煤的手续以后,他就花一点钱雇一辆毛驴车,把煤送到家里去。王秀芬怜惜地看着这个叫小三子的孩子,心中是有些不忍。一个刚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要承担家庭的重担替父母分忧固然没有错,但他毕竟是小了点,还要上学读书,不能因为家里的琐事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假。想到这里,王秀芬决定每个月自己家买煤的时候,顺便把小三子家的煤也给捎带着排出来,小三子就不用起个大早来排队了。
她们的交往就是这么开始的。小三子和王秀芬每个月见一次面,那就是在煤局子,偶尔也会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但很少。但王秀芬从未把小三子当作男人来看待。在她眼里,小三子就是个乖巧的孩子。就在他们每月一次的想约中,小三子渐渐长大了,而王秀芬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眼看着走进大龄行列了,她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其实,王秀芬对男人的要求并不高,因为她自己没有工作,她在对丈夫的选择上唯有一个标准是铁定不变的,那就是,丈夫必须有铁饭碗。开滦煤矿是大型国有企业,她觉得找一个开滦矿工就很好。但每次和小三子说起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小三子都会说出好多这个人不尽人意的地方。说来也怪,王秀芬对小三子的意见相当看重。小三子说这个人不好,她就认为这个人不好。有的时候,王秀芬看中某个男人,有意嫁人的话,小三子就会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