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市长叹口气说:“这种事情能乱说吗?一是不掌握直接证据,二是他关系网非常厉害,传到他耳朵里怎么办?再说了,我们俩这种特殊的关系,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弄不好会给人以整人的印象。另外……”洪市长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也不希望他出事!”
什么?林荫有些意外,惊讶地看着洪市长。洪市长沉重地叹息一声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他完了,大军子肯定也完,这世纪工程随之也得完蛋。我最初反对上这个工程,可是已经上了,投进去三千多万,他们俩要完了,这工程谁接都烫手,搞不好就半途而废了。所以我才希望他继续干,就是出事,也等他把这工程搞完再出事,要不清水损失太大了,老百姓的血汗钱都打水漂了!”
原来,洪市长心里想着这些。但林荫没有被说服,他说:“可是,您想过没有,世纪工程搞成了会是什么结果?他又会提拔了,手中有了更大权力,又去搞下一个工程了,那危害不就更大了?再说了,谁知他在这工程里搞出什么名堂来?大笔回扣自不必说,工程质量谁敢保证?将来要是出了质量事故,象湛江虹桥似的,危害不更大吗?”
洪市长沉默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你说得有理,我也这么想过。这些腐败分子的危害不止是现在,还有将来呀……所以,我也转变了态度,只考虑个人得失,不考虑人民利益,那还是什么共产党员,什么领导干部?苗雨写信的事,早晚会暴露出来,那时,我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对了,跟你说这些,也是给你鼓鼓劲儿,不要觉得这世界就是他们的了!”
林荫确实很受鼓舞,此时,他好象看到很多并不认识的身影站在身后,在支持自己。
洪市长继续说:“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不是个人私怨,私怨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这是一场和腐败黑恶势力的斗争,事关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所以我就不想退了。可是,不退就得斗争,可我们俩这种关系,不掌握确凿证据,不能乱来呀!他又不是一般群众,你们公安机关也不能介入,所以,我也很为难……”
林荫的神经被洪市长的话所触动:既然万大老板和大军子关系这么紧密,如果把大军子打掉,必然会牵出他来。可是,要突破大军子,必须首先抓获二军子赫刚,从而一个牵一个……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看来,自己的作用还真挺关键呢,怪不得他们千方百计想搞掉自己。
想到这里,林荫才低声跟洪市长谈了自己的斗争策略,谈了为什么目前如此低调。洪市长听后眼睛亮了起来:“我说呢……好,你做得对,我完全同意。要是攻破大军子这条防线,就什么都好办了。你的总体策略是对的,但还不够,还得进一步麻痹他们……对了,可以把你爱人接来呀……”
当林荫站起来告辞的时候,洪市长与他紧紧握手说:“眼光放远点,不要灰心,他能量再大,一只手也遮不住天。最近我要跟地委专门汇报一下,其中也包括你的问题。不能让领导光听他一个人的。你说得对,要是依着他随便干,清水就让他整完了,将来都难以翻身。不能再让他这么胡搞下去了!”
林荫离开洪市长家的时候,觉得身心热乎乎的,增加了不少力量。苗雨把他送下楼,送到楼外。二人站在蒙蒙的雪粉中,在黑暗中对视着,没有马上告别。沉默片刻,苗雨低声道:“舅舅都跟你说了吧……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孤独的,有很多人在支持你。我也希望……希望你不要改变自己,我们的社会需要你这种人,老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我……我也喜欢你这样的人!”
林荫的心忽悠了一下,涌出一股难言的感情,可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真的要调走吗?还是不要走吧!”
又沉默片刻,苗雨忽然说出一句:“你要不走,我就不走,你要走,我只能走!”
苗雨说完忽然发出一声哽咽,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掉头走去。
林荫一下愣住,盯着苗雨的背影,见她走到楼栋口又站住,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向自己这边看着。他叹口气,用心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挥挥手掉头走去。当走到大院门口回头看时,见她的身影从楼栋口又走出来,孤独地站在雪地中,向自己的方向看着。
林荫想走回去劝慰她几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毅然向远处走去。
远处,齐秦忧郁的歌声传来:“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试去……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林荫在风雪伴和的歌声中向前走去,再没回头。
可是他知道,这个夜晚的情景自己恐怕很难忘掉。
5
林荫接受了洪市长的建议。第二天上班后对郝正说:“我就要离开了,最后耍一次特权吧,你派台车,把我爱人接来,让她来陪陪我,也顺便在清水玩玩!”
郝正急忙说:“行,行,林局长你这人就这样,啥特权哪,如今哪个当官的不这样,公家的车就是领导个人的车。好,我马上派老孙去!”
林荫给秀云打了电话,没做太多的解释,只是要她来陪自己几天,秀云当然乐于和丈夫在一起,可眼看过年了,家里的事还没办,父亲身体又不好,儿子虽然放了寒假,也需要照顾,怎么能把家一扔就走呢?林荫说:“让你妹妹来咱们家照顾几天吧,我非常需要你!”
听了这话,秀云当天下午就来到了清水。
其实,清水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万书记把世纪工程吹得天花乱坠,可现在还是半啦茬子,最后啥结果还不知道。因此,秀云来后的第二天一早,又提出要去灵幻寺,林荫痛快地答应了。吃罢早饭,换上便衣,跟方政委打个招呼,就领着秀云出了办公楼,打个出租车,悄然出城去了灵幻寺。
林荫对佛学没什么研究,也不相信那一套,对诵经念佛也没有兴趣,对一些人痴心于佛道也觉得不可理解。来清水后工作一直忙得要死,再加上公安局长的身份,所以,除上次陪秀云来,就再没光顾过灵幻寺。他不明白秀云为什么喜欢这里,非要来这里。
这次来和上次来感觉有很大不同,那次是夏季,草木葱茏,香客兴旺,这次却是严寒的冬季,整个山冈都是白雪茫茫,寺庙在白雪的世界中,给人以别样的感觉,香客也不多,寺庙难得地寂寥。
也许是心境的关系,林荫走进寺庙,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望着高高的庙宇和座座神像,嗅着悠悠的香火气息,他忽然感到个人生命的空寂与渺小,感觉到在人世外确实好象还有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虽然寂寞,却更为广大,更为宁静,更为平安。他忽然想长久地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思考生活和生命,感受一下这寂寞、空旷和平安。他忽然有点理解那些香客、那些离却家庭、挥去青丝、皈依空门的人了。
秀云进庙后,又买了一拄香,走入偏寺,把香火点燃插入香炉,然后双手合十,双目微闭,虔诚地跪于菩团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需要和信仰,这里是宣泄心灵的地方,不应再设篱笆,随她去吧。林荫这么想着,悄悄退出庙外。
就在这时,一种声音传来,从空中传来,从遥远的空中传来。林荫感到灵魂一下被这声音击中了。
这是什么声音啊?似吟似歌,非吟非歌,听不清词汇,只感到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天外,又好象发自心底。悲苦、无奈、慈悲、呼唤、启示……这不是人间的声音,却又是对人间的呼唤。林荫身体象被电击中一样站在那里不动了,继而下意识地向声音的方向挪动脚步。
他看见,一座大庙中走出几十名僧人,皆着褚色袈裟,双手合十,分成两队,缓缓向一个较小的寺房走去。仔细打量一下,其中的一队还是削发的女人。林荫注意到,他(她)们中的多数都有一副不幸的面孔,想来一定曾受过人间的磨难后遁入空门。那么,他们为什么会不幸,是谁造成了他们不幸?来到这里,是否就能摆脱不幸,就能寻找到幸福……在男女僧人的的后边还跟着几十个俗人,男女老少都有,也都双手合十,低头垂目,缓步前行。大约就是所谓的俗家弟子吧!
声音正是来自这支队伍,来自这些僧人和俗家弟子口中。
队伍最前面是三个人:两个年纪较大的和尚陪着一个黑衣俗家男子的背影。黑衣男子手中托着一个方盘,盘中盛放着什么,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这支队伍就在三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座不大的庙宇,在门外停下来,只有两个为首的和尚和那个黑衣男子进入敞开的寺庙中。在绵绵无尽的佛号声中,俗家男子在两个和尚的指点下,把托盘奉与佛像下,点燃香烛,然后双手合十,訇然拜倒,久久不起。
佛吟喻强,绵绵不断,悲天悯人。林荫用心灵倾听着这声音,感受着这声音,目睹着这一切。他忽然感到自己离开了尘世,离得很远,超脱地站在高高的空中俯视着人世,俯视着眼前的一切,感到生命的虚无。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自己到清水一年来身荷重负,日夜挣扎拼搏,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到底为什么呢?啊,怪不得人们要建立寺庙,怪不得有很多人相信这些。这确实是人的一种需要啊,心灵的需要啊!
佛号声声,回响在冬日的晴空,回响在灵幻寺中,也回响在人的心中,把人心灵深处、潜意识中的悲哀与无奈都诱发出来。林荫忽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永久地听下去,生怕这声音被惊动而消失。
许久,黑衣男子才站起来,随着两个和尚走出寺殿,带着整个队伍向侧方走去,拐过墙角,渐渐消失,那声音也才渐渐中断。
林荫这才渐渐清醒过来,也这才发现,自己跟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十名男女香客,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荫好一会儿才挪动有点冻僵的脚,走向偏寺,见一柱香已经快烧尽,秀云还跪在菩团上,同时,在她旁边的菩团上,也跪着一个年轻女性。林荫轻轻叫了声秀云,却发现旁边那个女性脊背抖了一下,两个女人同时站起来,转过身,林荫看清其人,吃了一惊,还以为看错了眼。
原来是陶素素。此时,她和秀云一样,眼里也满是泪水。这……陶素素和林荫目光相对,一时也怔住。但眼睛瞥了一下旁边的秀云,马上清醒过来,擦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轻声道:“林局长,您也来了?!”
林荫没有回答陶素素的话,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怒从心头起,答非所问地大声道:“刚才那个做佛事的,是……大军子?”
陶素素点点头。
怒不可遏。妈的,原来是他!他来干什么?做佛事?求佛保佑?真是笑话,这是对佛祖的亵渎,自己还为之感动呢,闹半天是这个恶棍,真是个极大的讽刺。
陶素素看着林荫的表情,又看看旁边的秀云,小心地解释着:“我……我是陪他来的,他说……要来这里做场佛事!”
林荫想着刚才的场面,用讥讽的语调问:“场面不小啊,是不是得花不少钱哪?他做佛事干什么?求佛保佑你们?!”
陶素素幽深的黑色眼睛看看林荫,又看看秀云,嘴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大军子的喊声传过来:“素素,素素,你在哪儿,咱们该走了……”急忙把嘴闭上向外走去。林荫顿了一下,也拉着秀云向外走去。
走出偏寺,一眼看见大军子正站在侧面围墙的一个小门边,与两个中年僧人告辞。只听一个和尚合十道:“施主走好,贫僧不远送了。郑施主乐善好施,佛祖一定会保佑您的!”大军子则一副虔诚的表情,双手合十道:“请大师留步!”然后扭过头来,望向匆匆陶素素,随之也望见了林荫。
两人目光碰撞到一起,都迟疑一下,然后脚步坚定地向对方走去,走到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站住,一时谁也不说话。
林荫看出,此时,大军子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现出蔑视和挑衅,便用同样的目光回应他。
还是大军子先开口了:“啊,原来是林大局长,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可都是善男信女,没您要打击的罪犯哪!”
这正好给了林荫回击的口实:“那可不一定,据我们公安机关掌握,有些罪犯自觉罪孽深重,往往躲到佛门净地,逃脱惩罚。其实,这是痴心妄想,适得其反。佛是无所不知的,哪个恶徒能躲过他的慧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