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强妻子:“林局长,你别这么说,你怎么对不起建强了?建强跟我说过,跟着你干工作,就是累死了心里也痛快……林局长,你收下吧,我已经织好了,你不收,我给谁呢?建强已经走了,孩子还小……也不知道大小合适不合适,我是估量着织的,你要不收,我没法出这个门儿,年也过不好,建强也不会心安的……”
林荫无法再推托,只好无言地接过毛衣。黄建强妻子高兴地擦起了眼睛。
林荫把毛衣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又问黄建强妻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黄建强妻子使劲摇着头说:“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林局长您别惦着我们,现在孩子还小,我有工资收入,平时花销小,还有抚恤金,什么都够了,不过……”迟疑了一下望向林荫:“林局长,我有一个请求!”
林荫立刻精神高度集中起来,急忙问:“说吧,我一定办到!”
黄建强妻子望着林荫说:“我听不少人议论,说你在清水干不了几天了,上边要撤你的职,过完年就得离开,有这回事吗?”眼睛盯着林荫:“林局长,我求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给建强报仇呢。你不能让建强白死啊……儿子,你说话呀,求你林伯伯别走!”
小男孩儿没有说话,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林荫。
林荫无言以对。因为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呀。可是,他还是坚定地回答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为建强报仇。即使我离开了,也不会忘记建强,他的战友们也不会忘记建强,我们一定会替他报仇!”
送走黄建强妻儿,林荫默默地坐下来,手抚摸着她们送来的毛衣,忽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把毛衣捂在脸上痛哭失声。
直到电话响起,林荫才勉强平静下来。是小食堂打来的,请他过去吃饭。他放下电话,擦擦眼睛走出去,下到一楼,见值班民警正拦着三个人不让上楼。为首一人扭头看到林荫,高兴地叫起来:“林局长,你没走哇,太好了……”
是徐子民。幸福镇兴旺村的徐子民,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村民,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高兴样子。
林荫问他们来干什么,徐子民向旁边看看,见值班民警已经回了值班室,就对林荫低声说:“最近,我们听到不少传言,说你犯了错误,要撤你的职,还有的说你已经被撤职了,我们都急坏了,不相信吧,又传得活灵活现。后来一想,眼看过年了,来看看你……现在看,这是瞎传吧,你这不好好在这儿吗?这都是从哪儿刮出的风啊……林局长,你听说了吗,有这回事吗?”
林荫看看三张纯朴的面孔,笑笑说:“谢谢你们的关心。”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传言可能是真的,我过完年恐怕就得离开清水了!”
“真的?!”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接着是七嘴八舌的混乱吵嚷:“这是为啥呀?你犯啥错误了……”,“怎么好人干不长啊,有你这样的公安局长,俺们老百姓心里稳当多了,凭啥要撤你呀……”,“这上级领导是咋用人的呀,象你这样应该提拔重用才是啊,咋还撤呀!”,“妈的,这年头真是好人难活,好官难做呀!”徐子民更是激动:“这不行,俺老百姓不答应,俺要向上反映,俺兴旺村百姓要向上反映,俺回村就组织人……”
林荫知道,他们这样做不但无助于自己,反而会适得其反,急忙阻止:“别,别,千万别这样做,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你们能来看我,就十分感谢了……有什么事吗?上办公室坐一会儿?”
徐子民想了想:“不了。俺们来,一是看看你,二也是告诉你,薛怀礼完蛋后,俺们兴旺村换班子了,这回是真的选举,按照村民选举法进行的,大伙选我当村长,他们俩是会计和治保主任。俺们一定好好干,不能象薛怀礼那样祸害老百姓。让你知道知道俺们的心。三是……”声音低下来:“三是过年了,跟你表示一点心意,是全村老百姓的意思,本来想给买点东西,可又想不出买啥好,你一定收下……”
徐子民居然拿出一叠钱来往林荫口袋里塞。林荫吓坏了,也气坏了,又不好声张,就使劲往外推:“你们要干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快拿回去,我绝不能收……”
徐子民着急地说:“林局长,这不是行贿,你既然都要撤职了,俺们还贿赂你干啥,确实是一点心意,是村里人大伙凑的,你收下吧,不然俺们回去没法交代……”
林荫忍不住声音大起来:“不行,坚决不行,公安局长为民除害是履行职责,感谢什么……你们心意我领了,钱坚决不能收……徐子民,你当上了村长,应该带大伙把村里的事业搞上去,怎么学这一套啊!”
徐子民听了这话才叹口气作罢,对两个同伴说:“咋样?我说他不能收,你们偏要这么干,林局长不是老曾!”对林荫:“林局长你不知道,薛怀礼当村长时,每年这时候就开始往市里有用的领导家跑了,哪年都送出几万去,也包括老曾……好,您不收就不收吧,俺们也不耽误你,这就回去了。您放心,俺哥仨一定带着村里人好好干,让兴旺村真正兴旺起来。不信三年后您再来瞧!”
林荫说:“好,等你们兴旺村真兴旺起来了,我一定去做客,到时你们送什么礼物我都收!”
徐子民三人又高兴又感叹地走了,林荫这才想起去小食堂吃饭,可手机却突然响起。是洪市长打来的:“林荫哪,你在哪儿?还没吃饭吧。刚才听方政委说,你谁家也没去,不知我能不能请动你呀……也没准备什么,家常便饭,不过在家里吃,总是有点年味……对了,我家你还一直没来过,在四栋口五楼一门……”
林荫再次感到心中温暖,他想了想,没有推辞。
4
走进楼栋,上到五楼,按响了四五一的门铃,随着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门开了,一个年轻女性的面容展现出来,一口微笑的白牙,黑黑的眸子,优美的下巴。正是苗雨。对了,她说过,洪市长是她舅舅。
洪市长也迎了出来:“林荫来了,快进屋!”
林荫被让进客厅,首先被两个硕大的书橱吸引住了,里边满满的都是书。走上前看了看,一个书橱里全是政治经济理论著作,有马列主义经典,也有西方新经济学家的著作,还有我国新时期一些经济学家的著作,有孙治方的、吴敬涟的,顾准的,另一个书橱则是文学艺术书籍,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很多都有,也包括《当代》、《十月》及《啄木鸟》等文学期刊。看来,洪市长看书还是很杂的,而且是真看。林荫也一向喜欢读书,可到清水一年来太忙,看书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此时忍不住有点眼馋,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
洪市长说:“你要喜欢就拿几本看吧。我提倡年轻干部多读些书。总书记提出了‘三讲’,第一条就是讲学习,我看非常正确也非常必要。做为领导干部,不学习怎么能进步,怎么能适应工作?我最看不上那种干部,不学习,不看报,问起工作支支吾吾,一到酒桌上口若悬河。这样的人,素质好的人少,象……哎,对了,有个消息你还不知道吧,老曾可能出事了!”
什么?
洪市长说:“我也是刚听说,省地纪检委联合调查组去了宝山,为的就是老曾,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听说已经‘两规’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荫心里不知是啥滋味,但也不感到意外,凭老曾那作派,早晚得出事。可他也不感到高兴,因为,他也是个公安局长,他一个人出了事,造成的影响却是整个公安队伍的,不知广大民警要做多少工作才能挽回这损失和影响。
洪市长猜到林荫的心,叹了口气说:“我真不能理解,有些人到底为了什么,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爬官掌权,掌权后就是搂钱,搂了钱又有什么意义呢?发财,发了财又干什么?其实,一个人一生需要的物质是有限的,当了领导干部,掌了权,一般来说,生活上都能过得去吧,你搂那么多钱,死了还能带走吗?还有的干部整天纸醉金迷,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不说,还损害了身体,浪费了时间和生命,这种生活我实在过不来。我觉得,只要物质生活有保障,摆脱困窘就行了,剩下的就是充实的生活和工作,为老百姓办点事实,或者看一看有意义的书,思考一些问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或许我落伍了,适应不了现在的形势!”
洪市长的话引起林荫的共鸣。其实,他也经常这样想,自己的生活虽然比较紧张,可还过得去,身为公安局长,想弄钱还是很容易的,可弄来钱又能怎么样?吃的好一点,住的好一点,或者将来供儿子上大学,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呢?为什么有的人冒着危险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搂钱还不满足呢,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快乐呢?
正说着,苗雨走进来:“舅舅,饭好了,边吃边说吧!”
饭厅,一桌热腾腾的菜肴已经摆好。除了洪市长夫妻和苗雨,家里再没别人。一张不大的圆桌,四人围着坐好,一股温馨伴各着菜香弥漫开来,忽然,林荫的心里生出深深的思家之情。
洪市长拿出一杯古井,给林荫倒上一小杯说:“林荫,对你这一年来的工作,我是深有感触,不管别人怎么说,市政府是认可的。自你来之后,清水的治安稳定多了,现在我就以市长的名义,代表清水人民向你表示感谢……对了,我是市长,可以代表吧市政府吧……来,我知道你不喝酒,我也不能喝,可现在这杯酒咱俩喝下去!”
林荫什么也没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苗雨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见林荫痛苦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了。
喝下一杯,洪市长还要倒。苗雨急忙阻拦:“舅舅,一杯就行了。不是跟你说过吗,人家不喝酒!”
洪市长呵呵一笑:“这是领导之间的事,不用你管。”对林荫:“对了,到现在咱市也没几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她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后来上了大学,分到外地一家很大的报社。可她的性格你一定感觉到了,比男孩子还男孩子,看不惯就说,就写,结果惹出事来了,写了批评当地领导的文章,弄得处境非常艰难。我一看,还是调我身边来吧,能管着她点。开始她还不来,说不想在我的卵翼下生活。我好说歹说,最后不得不以自己和她舅妈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为由,才把她弄来。可来了后又跟我约法三章,不许向别人暴露我们的关系,上我们家来也总要避开别人的眼睛,到办公室找我时,如果有外人在场,就直呼我市长。你说这成啥了……还好,前几天有个老朋友来,无意间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了,才算把我解放了……”
原来如此。苗雨听着舅舅的话,脸色有些发红,悻悻地说:“这么一来,我也不想在清水呆了。不然,我无论是出了错还是取得了成绩,人们都会说市长是我的舅舅。何况我还爱惹事,别给您添麻烦了。过完年我就调走!”
舅妈说话了:“得了,你的小心眼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和舅舅的关系调走还是为别的?”对林荫:“林局长你不知道,哪次到我家来,没有不提起你的,说你为人正派,能力强,有同情心,全是好话,快赶上高大全了。这些日子听说了你要走的风,就象霜打了草似的蔫了。昨天夜里和我一个床睡,做梦还跟人吵架,声音可大了,说什么‘林局长这么好,为什么非要把他整走’,把我喊醒了,推她一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林局长,你不能走’。”对苗雨:“说,有没有这回事?”
苗雨少见地脸红了,瞥了林荫一眼,然后推了一下舅妈:“舅妈,你别说了,菜都凉了,快吃吧!”说着给舅妈挟了好几口菜。
洪市长轻轻喝了一小口白酒,接过话对林荫说:“这都是实话。我也看出来了,苗雨是得了对你的崇拜症。上次调查组来查你们俩的关系,我都知道。可我知道苗雨的性格,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相信你们,也就没过问!”
洪市长妻子却说:“我可不这么想,当时,要不是老洪挡着,我非找调查组谈谈不可。他们干什么呀,这可是关系到一个姑娘的名声啊……可后来一想,也怪不着人家,我要是不了解苗雨,看她对你的态度,都会怀疑这里有问题了……对了,已经二十八岁了,就是不找对象,介绍多少了,总是说人家质量太差,也不知啥样的才够质量。我看电视台那个陈锋就不错吗,比她还小两岁呢,追她追的也很厉害,可她就是不理人家……”
听着这些话,苗雨有点羞恼起来,手捂起耳朵:“舅妈,你找人家来吃饭,就是为了说我的事吗?我就是不找对象,不找,我一辈子找不到对象也不找他们!”
舅妈看看苗雨,又看看林荫,做了个犯愁的表情,不再往下说了。
林荫有点听出来了,洪市长爱人这些话很大成份是给自己听的,她好象要故意把这些话当着自己和苗雨的面说出来,达到她要达到的目的。意识到这一点,有点不舒服起来。
苗雨好象也意识到了什么,只顾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洪市长和林荫都不能喝酒,不一会儿,饭就吃完了,洪市长把林荫单独让进客厅。
林荫感觉到,洪市长有话要说。可是进客厅后,洪市长给他倒了杯水,却陷入沉默中,好一会没出事。他试探着问了声:“洪市长,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事吗?”
洪市长看了林荫一眼,表情复杂地笑了一笑,低声说:“嗯,是有点事……”停了停却改了口气,“我听说,这些日子你挺消极,工作也放松了,这不行啊?年关到了,得让群众过个平安年哪,你要一放松,犯罪分子就嚣张了!”
林荫沉了沉,苦笑一声说:“这你还不理解吗?整个清水都知道我干不了几天了!”
洪市长又是一笑:“咳,这都是民间组织部杜撰出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听兔子叫不种黄豆了。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职责。别说现在还没动你,即使真要动,也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再说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林荫一愣,他没想到洪市长说出这种话来:鹿死谁手?这是什么意思?正要问,洪市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来:“你先看看这个吧!”
林荫拿到手中一看,是封揭发检举信:
省纪检委各位领导:
我是清水市公安局一个普通民警,现在,怀着不平静的心情,把市委书记排挤我们公安局长林荫同志的问题反映给你们,同时,也把他与黑恶势力勾结,大搞权钱交易等腐败问题一并反映给你们,望认真对待,严肃调查处理……信的最后,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苗雨。
这……
林荫心咚咚直跳,抬起眼睛望向洪市长,洪市长说:“这是底稿,原信已经寄走了!”沉了沉说:“她瞒着我干的。这二年,我为了专心工作,一直努力回避矛盾。现在身不由己,苗雨突然来了这一手,肯定要把我卷进去了,想躲也躲不开了。我想,这事很快就会挑开了,我和他肯定是没法再共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荫心里一片混乱,不知是啥心情,既为苗雨的仗义执言而心存感激,也为她的莽撞而不满,她实在是欠考虑,谁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我刚知道这事时很生气,可后来也想通了。这样也好,早爆发,晚爆发,早晚也得爆发。”停了停,声音低下来,眼睛盯着林荫说:“有件事也跟你透露一下吧。前几天我到省里开会,省纪检委有位领导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
洪市长的话顿了一下,林荫身子又一震:省纪检委领导找市长谈话,肯定涉及的不是平常小事。洪市长的声音更低了:“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二年,省委和纪检委就没少接到有关大老板的揭发检举信,当然都是匿名的。不久前又接到一封特殊的匿名信,揭发检举了很多人所不知的问题,包括大军子作的很多坏事,以及大老板和他的不正常关系,还有和那个陶女士的暧昧关系、世纪工程的一些问题等等。对了,好象还涉及到你,也为你鸣冤叫屈。揭发检举的问题言之凿凿的,包括一些细节都说得很清楚,看起来是个知情人。省纪检委非常重视,找我主要是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林荫听得心跳不止,洪市长话一停,忍不住立刻追问:“你怎么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