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却是听得呆了,晶莹的目光中满是惊讶,再看王通负手而立的身形,陡然间只觉得高大。他忙是一改前容,笑脸相迎,手一抱拳,“先生所讲果然是一针见血,直指时弊,枉我读过几年书,却看不到真正的要害所在,真是惭愧惭愧,小子杨赫,向先生赔罪!”说完,双手一揖深深一躬。
王通忙是回礼,“不敢不敢,酸腐之说,难入贵耳……”
“先生莫要笑我,这酸腐之说我倒是要听得很呢!”杨赫这时已站于自己门侧,手作请势,“学生杨赫恭请先生屋里小坐!”
王通也是性情中人,见杨赫已无讥讽之意,且面色诚恳,当下也不再推辞,道声“讨扰”就跨门而入。屋里十分暖和,一个大火盆正燃得通红,靠窗的位置有一桌案,桌案边有两把大椅,杨赫迎手请道:“先生坐!”待王通坐定,他才于桌对面椅子坐下。
“先生如不怕寒气,可开窗看雪,这临河的雪景倒是美得很!”杨赫提起桌上茶壶倒茶,送到王通桌边。
“那样甚好,只怕杨公子冷着……”王通刚想开窗,但想到他如此恶雪,肯定是怕冷得很。
“不妨事,我不怕冷!先生尽管开就是!”杨赫脸带笑容,毫不介意。
“那……我就开了!”王通伸手推开窗户,顿时一股寒风卷着雪片扑面袭来,灌了他一脖颈白雪。他不见退缩,反而满脸惊喜,只见楼外的雪下得益发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远处清澈的河水夹着飘落的雪花缓缓地向东南方流去,河岸边还有一株傲雪而立的红梅花儿,在这风雪中更加的娇艳。
杨赫见王通看得发呆,不由笑道,“王先生,这么好的景致,何不吟诗一首?”
王通也是一笑,沉思片刻,便吟道:
“天旋飞花下重九,白茫深处道是空。忽云秀株垂首立,不日银妆傲霜枝。转物头头皆妙镜,穷源处处尽同津。普门廓彻无边表,紫竹红渠别是春”。
“好诗好诗!”杨赫拍手称赞。“处处写雪但不见雪一字,似是写冬,又有春之萌动,词句素雅自然,意境却别有深味,先生高才,学生佩服之至!”杨赫心中赞佩,忙又是一躬。
王通摆手,坐下身来,“我叫了酒菜,稍时我们把盏共雅!杨公子,若不是你这绝景,我也做不得这诗!稍后定要敬你三杯!”
说话间,楼下伙计已经送上酒食,一一摆上桌案,把烫好的水酒也替他们斟上,这才退去。
王通突然想起隔壁还有一人,连忙问道:“杨公子何不叫上你同伴一起过来?”
杨赫笑道:“且不管他,他早先受了风寒,已服了些药,正卧榻休息中。”
“哦,这大寒天气正是冻人,我也略懂些医术,如若需要,可诊治一二。”
“那好,待他醒来再作打算。我们先饮酒,来,为刚才冒犯先生,学生罚酒一杯。”杨赫举杯一仰而尽。
“哎,谈什么冒犯,倒是我唐突了,这样,我也罚酒一杯。”说完,王通也是举杯一干。
“哈哈,先生直性人。学生同先生同饮!”
二人推杯换盏,不一会一壶酒喝完,王通再看杨赫时,已经发现他白皙的面容已经变得红云满天。他不禁好笑,这少年公子似乎不胜酒力,连说话都变味了,眉眼间尽显柔媚之态,不知是哪里的富贵人家养出这么一个娇贵的哥儿。
这时,杨赫说话了,“先生刚才说这雪灾雪难,不怪下雪却怪人,不知先生怪的是哪些人?”
“那还有谁?冀州郡守、都统、县府、丞佐……多了去了,他们躲在家里不出来,救民济世的事留与谁来做?”说到官府衙门的不作为,王通就有气。
“可他们就算做了,以他们的能力又能救几个?”杨赫眼看着他,顿了顿,接着说:“先生可能不知道,冀州城四面环敌,山贼、流寇、义兵、叛军……哪个不对冀州怀有觊觎之心?先生再放眼看看其他郡县,他们要么劫财掠地,要么互相攻伐,要么全郡抽空,像那房州郡、柴口郡、岭阳郡,都已经是尸横遍野、千里鬼哭的战场废墟了,再上面的黎阳县、漕口县,连年的征兵劳役,如今也是十室九空,田地里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骷髅白骨随处可见……先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当今乱世又有多少纯良之地?虽说这冀州城安于一隅,但城中多少也安置了四面八方逃来的灾民难民,他们于此聊以栖息,勉强也能苟活于世。冀州郡守杨乔是个老诚谋国之人,他顾不了其他,但在其治下却能开一方净土,把兵灾人祸阻于城门之外……先生,你我所说的苛政才是这乱世祸首,可苛政与德政非我们小民所能干预,难道非要我们这些小民祸到临头全都死光,那苛政才结束么?天下诸子各行各业,似你这般读书问学之人,又该如何改变苛政呢?”
“这……你所说发人深省啊!”王通深深赞叹。眼前这少年公子所言非虚,相比较于其他地方,这冀州简直就是乐土。这乐土之上的主政者难道就施以了仁政?如果是仁政就该宣扬褒奖,为天下倡。是苛政就该取缔销亡,止其发展。可如何取缔,如何制止,作为读书人该拿什么来改变?难道真如他们所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酸腐清冷是文人?王通站起身,再次看看窗外那迷蒙雪雾,眉头已是紧锁。是的,如今天下大乱,皇上避祸江州,照样享受他的富贵奢靡。朝中政局动荡不安,各地重赋累累,起义烽火不断,加之军阀间抢财夺地,西域戎狄胡人虎视眈眈,中原大地危矣……
“杨公子说的对,怪一个人,一座城,一个郡都是酸腐之谈,怪不到根上。怪就怪我们文人救世无良策,救民无良方。看那些武者,他们无安邦之良心,也无定国之手段,一味的剿杀平乱,杀得尸横遍地、千里鬼哭,还要怪人心思想不纯不净,治世治国者无仁德道义……如果任由发展,天下必亡,中华必衰。兴亡天下事,匹夫皆有责。杨兄弟你所说甚是,作为读书人,不应该是只会吟风弄月、清谈空叹了!圣贤书里有真知,儒家经典藏良方……”王通回过头,看了看杨赫,“人,要有信仰,要有是非善恶之心,这乱世就是人心不古,缺信少义惹的祸。我要著书立说,传孔儒思想,以仁德教化世人,以民本劝慰君王。安天下就要厚苍生,安天下就要仁德守义,作为君王更应儒道至圣,仁义是教化的根本,是政治的根本!当今天下少的就是这种仁义礼智信,缺的就是崇德大义!作为读书人,更应拿起手中笔墨,去批判、去立言、去战斗!”王通已经说得异常激动,连桌案都被敲得山响。
“先生坐,何至于此。不过闲谈罢了,我们这浅薄的力量还不足以改变这世道、这民风……”杨赫有点醉了,窗外的冷风吹得头疼。
“是,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有限的,还很单薄,但思想的力量却是伟大的,是的,伟大的!”说到此处,他目光时而精亮,时而暗淡,再后来却变得坚定。他走过来,扶起杨赫,杨赫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脸色有些羞红。王通双手搭在杨赫肩头:“杨兄弟,谢谢你!在你这,我突然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我知道我以后将要走何条路,我……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现在就回去,我有好多东西要写,好多话要说——”
看着王通似是着魔一般跑出房门,杨赫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