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又开始下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似不知疲倦一般,大片大片的从暗黄的天际飘洒而下,一下就是两天两夜。直下得城里城外积雪三尺、滴水成冰。
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城中街道已经是路断人稀。略有几个有急事出门的,也是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踩着没膝的厚雪高抬腿、深弯腰,倒是真的步履维艰。远处倒有几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干净松软的雪面上打着滚,掷着雪团,跑着、闹着,给这苍茫的世界带来些许快意和欢乐。更远处的茅屋棚、破庙庵里,三三两两挤满了衣衫褴褛、单褂薄衣的叫花子,分不清男女老少,都是瑟缩着抱在一起取暖……
在北城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客栈名唤“太平驿”,掌柜的姓王,是冀州城富户苏邕门下的家佣,苏邕见他老诚实在、算账做事也还麻利,就单把这客栈交给了他打理。客栈当街有三间门面,后院还有十几间客房。值逢朝廷年年征兵打仗,徭服兵役闹得民心惶惶,所以来冀州的多是逃难的、避役的,真正住店打尖的反而少之又少,眼下又是大雪,这生意连清淡都谈不上,王掌柜干脆连店门都不开。
这时,王掌柜正怀里抱着暖炉在柜台里打着盹,突然听到后院有人喊话,王掌柜赶紧起来。这后院住店的人只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个王掌柜认识,那是从京城里来的儒士,名叫王通,和他是运城河津的老乡。
说起这王通来可不得了,祖上四代皆是大儒,其父更是先朝文皇帝座上宾。这王家以儒学传世,家设龙门书院,门人弟子千余人,为海内著知。这王通也是厉害,十五岁便名动一方、十八岁即以射策中得秀才,曾蒙先皇亲自接见。只是为人处世太过刚烈,有时还甚是迂腐,由此惹恼了京中权贵,所以过不多久,就索然离京。
可王通一进一出这京城,天下已闻其风采。
王掌柜只懂得算盘账房,哪晓得什么时事文章,只觉得他酸腐得厉害,对他是敬而远之。
听到喊声,王掌柜忙赶到后院,只见王通兴冲冲走下楼来,“老王,能不能把西阁楼那间房让与我,那儿临河看雪,正是独酌赏雪的绝妙所在。”
王掌柜忙赔笑道:“王先生,还真不凑巧,那西阁楼两间靠河的厢房早已被人住下了,这……这倒让不开。”
“哦?这么不凑巧?不想你这客店生意倒是蛮好!”王通心有失望地看着那间房。
“嘿嘿,公子说笑了,这偌大的后院就你那间和那两间住着人,其他全是空的,这……这叫什么好?”王掌柜也是苦笑。如若明年开春还是这般生意,估计东家就要他卷铺盖走人了。
“但不知那两间住的是何许人?”王通仍是不甘。
“哦,上面住的也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也是读书人,从幽州过来的。”王掌柜忙答道。
“读书人?那好办,你去帮忙我烫壶热酒来,再备几个小菜,我自上去问上一问!”说完,王通一撩衣袍,跨步上了西阁楼。
见王通如此执着,王掌柜也是摇摇头,不就下个雪结个冰吗,有何看头?还不如暖炉加被窝来的实在。心里想着,腿下不敢怠慢,忙吩咐还瑟缩在炭盆边的伙计下去置办酒食。
王通上得楼来,隔着院墙还可略见远处冰河绕山川的样子,心情登时大好,忙紧走几步,来到最里边一间厢房前,轻扣房门,嘴里说道:“在下王通,因天漫大雪,山川披素,特来邀约尊客一起把酒赏雪,不知可好?”话语说完,王通躬身而立,静待回音。
过不多时,里面脚步声动,门房一开,一个十八九岁、俊俏白皙的少年走了出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语气冷冷地说道:“这天降大雪,房塌屋陷的,四处饿殍冻骨不计其数,穷尽之人皆恨死这冻死人的雪天,公子却有心酌酒赏雪,倒是雅兴得很哪!”
听得少年话里不善,王通也是一惭,自己雅趣非常也就罢了,却以为他人亦有此兴,这不是一厢情愿么?眼前这少年似有怨世悲天的情怀,他不敢小觑,忙欠身一鞠,“小哥所言甚是,王某唐突了,打扰小哥休息,甚是不安,既然如此,不才这就告退!”王通立即转身就要回去,那少年突然说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坐坐吧,看看你隔窗赏雪能赏出什么滋味来!”王通听他语中带刺,当下也是有气,回过身正色道:“小哥既然看不上这雪,我也就失了这爱雪之心、赏雪之趣了!在下不才,不敢打扰小哥的悯世高义,这就告辞!”
“怎么?我这悯世高义不得你心?莫非你真是一个吟风弄月、笑雪慕花、不知民间疾苦的酸腐?”少年话里夹枪带棒,让王通好不难受。
“我也就是一个酸腐,比不得小哥胸怀……”少年听得这话,脸色似红,眉头一皱正要发怒。王通没理他,继续说道:“天下疾苦,非雪之过,乃恶政其首!不要说这大雪,纵然给你十里春风,沃野千顷,不把这恶政去掉,哪又避得了饥民乱窜、饿殍遍野的时运?孔子有云‘苛政猛于虎’!这猛于虎的苛政,使得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种不得地,即使种地又得不到应有所获,这何其不公?再加上如狼似虎的官差横征暴敛,流寇匪盗屠戮四方,这民间安有太平?人人寒其心,个个怨其道,天灾也就罢了,人祸却是根本!若只是似你这般,咒天骂地,怨雪恨冰,又能改变一二?充其量只不过是自怨自艾、徒增烦恼罢了!再者说,你所恶之雪乃天理循环、因果使然,无冰无雪怎会有春有夏?无这三层雪被,又怎会冻死虫螟、润泽土膏?又何来来年的麦禾丰收?这雪何错之有?岂因一时大雪而把那些饿殍冻骨联系在一起,从而咒骂这飘飘大雪?为何不怨那些中饱私囊、贪得无厌的官员?他们为何不肯拿出暖室、施以豆羹来救助这些小民?这乱世,这虐政才是罪魁祸首……这雪,何罪之有?”
王通说到此处,看看远处的雪影河山,满是悲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