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罗织罪名1
六五年六月,要放暑假了,老师把文仲以及几个没交杂费的同学找到他的办公室:“你们为什么不交杂费呀?”
“又不是光我们几个人没交,为什么光找我们?”其实父母早已把杂费给了文仲,是他没有把它交给老师,他想为什么葛如海的儿子读书就可以不交杂费,他就非交不可吗。现在想来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多么缺乏同情心,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交每学期两元五角钱的杂费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但那时的文仲满脑子装的都是他家倍受欺凌的一幕幕,他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发泄心中的不满。
不料,文仲的这几句话不知怎么竟然传到了葛如海妻子的耳朵里,这下可是在太岁的头上动了土,于是一场血腥的报复又开始在葛氏家族中酝酿着。
盛夏的一天中午,骄阳似火地炙烤着大地,大水牛潜在堰塘的深水里喘着粗气,伏蛉躲藏在绿荫如盖的树叶间拼命地呼救,早早收工的人们都一头埋在树下纳凉。文仲和母亲端着饭碗在他家门前的一棵大枣树下一边吃饭一边乘凉,突然,葛如海的妻子一边哭一边喊地跑了过来:“逼死了我的男人还说我的娃没交杂费,我今天要你个小狗日的一命还一命……”
紧跟其后的葛如山一下子冲过来拖起文仲就往门口的一个堰里走去,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叫着:“老子要你小狗日的填命,老子要你小狗日的填命……”
文仲的母亲见势不妙,一面大声呼救:“快来呀,姓葛的要整死我儿子啊,救命呀……”一面冲上去,用嘴拼命地咬葛如山的手。
文仲的父亲听见喊声,一个箭步冲出来,一眼看见葛如山在把他儿子往堰里拖,他急中生智,一下子抓住葛如海的二儿子也往堰里拖,不知是母亲咬疼了葛如山的手,也不知是父亲的以牙还牙生了效,葛如山开始松手放开文仲,顺手一拳头砸在母亲的鼻梁上,鲜血顿时迸了出来。母亲不顾血流如注的鼻孔,双手紧紧地抓住葛如山的领口不放,要和葛如山拼个你死我活,葛如山把文仲的母亲拖到堰里将头往水里按,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势头。文仲的父亲一向身体瘦弱体力单薄,眼见无力与葛家抗衡,转身回家拿了一根挑柴用的千担,准备剌向葛如山的胸膛,已经气红了双眼的父亲企图用生命的代价作最后的抗争。
围观的人们看到文仲的父亲拿着千担,瞪着充血的双眼,没命似地向葛如山冲去,一下子围住了文仲的父亲夺掉了父亲手中的千担。好心的幺姑妈冒着生命的危险跳进了齐腰深的堰塘一头撞向葛如山的胸膛,葛如山猝不及防,全身向后一仰,文仲可怜的妈妈才得以从魔掌中挣脱。这时她的上衣已被撕破,胸前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文仲的母亲被救上岸后,带着满脸满胸的鲜血,披头散发地向公社跑去,希望公社领导能给个公正的说法。在那个年代,那种政治背景下有谁能……又有谁敢替一个正在被审查的四不清干部说话呢。自从文仲母亲走后,父亲一个劲儿地闷头抽烟,文仲和奶奶泪流满面地坐在门槛儿上等着母亲的归来。
月亮已经偷偷地爬上了半空,村民们早已吃罢晚饭呼呼地进入了梦乡。这天晚上,他家既没烧火做饭,又哪有心思吃饭,全家人都静坐在院子里,满怀悲痛的心情盼望母亲归来。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只见母亲衣衫褴缕蓬头垢面两眼红肿地从外面回家,显然母亲是躲在外面哭了个够。这一晚他们一家人都没有睡,无声无息地坐了整整一夜。
文仲的父亲和母亲忍受着巨大的身心折磨,压根儿就没有向他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他们看来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受了大人的牵连,越是这样文仲越是心如刀绞,他开始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无益的。从此,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应得悲观厌世……
可怕的六五年,就这样在文仲全家担心吊胆忍辱负重的煎熬中渡过了一天又一天。到了那年的腊月,别人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杀猪宰羊置办年货,文仲家既无钱又无心忙年,只是企盼着厄运随着新年钟声的到来不再光顾他家,然而这一切又是那么渺茫。
企盼归企盼,现实总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年是过了,可是四清运动的波浪仍然一阵紧似一阵,已经清了一年的文仲父亲的帐,仍是照清不误,而且越查越细,由公开查转向背后查,由当着他父亲的面查转向避开他父亲查,到后来干脆把他父亲的帐一骨脑儿收走。早已麻木的文仲父亲索性顺其自然,不再过问清帐的事。就这样,在一种表面平平静静的假象的掩盖下捱到了六六年的阳历五月。
沉默的背后蕴藏着暴风骤雨,风平浪静预示着惊涛骇浪。四清运动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开始席卷了中国大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处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的政治景象,红卫兵燃起的“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熊熊烈火烧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文仲的家乡……这个中国大陆板块的一分子自然也不会幸免于难。
五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白纸黑字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地贴了大队小学的满满一墙,真有忽如一夜神笔来,大报小报遍地开的感觉。
因为大队只有小学一至四年级,六五年秋文仲就转到了公社中心小学……也就是他第一次启蒙报名读书的小学。那是当时他们家乡唯一一所全日制完全小学,文仲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就顺理成章地进了这所学校,所以没有在那天早上看到满墙贴满大字报的壮观景象,直到下午放学后,才听到小同学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一爆炸性新闻。他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跑到大队小学想看个究竟,不看则已,一看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头好象在无限澎胀。只见一张张大字报上全写满了他父亲的名字,有横着写的,有竖着写的,有打叉的,有画勾的,有说他父亲是贪污犯的,也有说他父亲逼死人命的,有说他家有海外关系的,还有说他家是漏划的地主富农的。总之,每一张大字报就是一发重型炮弹,张张大字报都欲置他父亲于死地,都是想把他们全家打入十八层地狱。
吃晚饭的时候,文仲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望着一家人各自端着饭碗象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吃着晚饭,他以为父亲对大字报的事一无所知,面带抑郁地说:“爸爸,我到大队学校里去了。”
本来表面还很平静的父亲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全家,我一人给全家带来这么多灾难,给子女栽下了不得翻身的根。”
父亲的一声“对不起”不由得使他内心产生了疑虑,难道大字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如果是真的,那是父亲咎由自取,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爸爸,你贪污了多少钱,怎么大字报说你贪污了几千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啊?”
“娃啊,今年一开年,我的帐就叫工作队强行拿走了,那都是他们背着我栽的脏,我何曾贪污受贿过一分钱呢,你和你妈治病还是我在信用社贷的款,到现在还欠信用社六百八十多元,我到哪儿说得清呢?再说我是主管会计只管帐不管钱,出纳会计管钱,钱不到我手里来,我就是想贪污也没有机会呀。更何况我明知贪污是犯法的事,我会拿我们一家的命运当儿戏吗?”
是啊,父亲一向谨小慎微深明大义,他怎么会糊涂到连一家人的身家性命都不顾呢:“那葛如海真的是你逼死的吗?”文仲不禁又问到。
“唉,真是一言难尽啊,你哪里知道我家与葛家的世代冤仇啊?”于是文仲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讲述了他们和葛家几代人之间的磕磕碰碰,讲述了那次“四清”运动动员大会的前前后后,最后文仲的父亲唉声叹气地说:“葛家在我们村里人多势众,我们家在这个村里是单门独户,平时生怕冒犯了他们招来横祸,你爷爷死后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填平我们两家之间的鸿沟。再说葛如海身高马大,我身体瘦弱,哪是他的对手,我怎么可能逼死他呢。”
“爸爸,什么是海外关系?”
“就是说有亲朋好友在台湾。”
“我们家有吗?”
“是有,但早跟我们出了五福,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联系。”
“大字报上说的我们本家的那些人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