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云压城
第二年春天,“四清”运动正式开始了,上级派来了工作队。工作队员都是外地人,住在他们村的工作队组长是谷城人,姓盟,秃顶,有人背地里叫他盟秃儿。工作队一进村,所有的大队干部都靠边站,文仲的父亲是大队会计,掌管着大队的经济命脉,更是首当其冲的被整对象,尤其是葛家,更是发起了疯狂的报复。
葛家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葛如海死后,葛如海的弟弟葛如友又成了贫下中农代表,自然是工作队依靠的对象,工作队一来就住进了葛家。第二天就召开社员大会宣布撤消文仲父亲的大队会计职务,将所有帐目收缴到大队办公室。从此,文仲的父亲便开始了无休止地被查帐,无休止地写检讨,无休止地遭批斗。
白天,文仲的父亲要参加繁重的劳动。晚上,还要写检讨,挨批斗。本来就常年患有哮喘病的文仲父亲,哪能经受得了累气交加的折腾,因而就咳嗽得更加厉害,喘得更凶,于是“喉包”就成了他父亲的代名词。每当听到人家这样称呼父亲,文仲就心如刀绞,觉得既是对父亲人格的侮辱,也是对他们全家人格的贱踏。然而,他们的一切感觉在那时又算什么呢?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感受呢,恰恰相反,别人的幸福正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的。
批斗文仲父亲的第一次大会是在大队学校的操场上举行的。没想到父亲和几个大队干部亲手为学生平整的操场,却成了几个大队干部轮番挨斗的会场。前一天晚上,隔壁的幺姑妈轻轻敲响了两家之间的窗户:“老表,老表,说好了明天开你的斗争会,姓葛的要在会上打你,你要想办法躲一下。”
文仲的父亲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平淡地答道:“难为你了,幺姐姐。”
文仲的奶奶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快,快出去躲一躲,葛如山那****的当过土匪,心狠手辣,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
文仲的妈妈赶忙给父亲收拾东西,催促丈夫快点出门。可是文仲的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躲得过今天能躲得过明天吗?再说反正人不是我逼死的,我一跑不正好说明他的死与我有关系吗?”
文仲的奶奶和母亲一想,文仲的父亲说的在理,就没再做声了,一家人静静地坐等着可怕的第二天。
第二天上午,全村一千多男女老少,黑压压坐满了一操场,土台子上坐着工作队的所有成员,台子正中放了一张无靠背的高凳。工作队的盟秃儿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文仲的父亲被两个人拉上主席台,坐在那张高凳上接受批斗。
葛如海的妻子第一个跳上土台子,披头散发,又是哭又是骂:“喉包,你个狗杂种,掉脑壳死的,我的男人跟你一路去开会,你把我的男人推到井里淹死了,我今天要你赔我男人的命……”骂着骂着一口唾沫“啪”的一下吐到文仲父亲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文仲父亲的脸上,葛家族人也一哄而上,眼看一场毒打就要落在文仲父亲身上,也许工作队害怕出了人命赶忙上前制止,父亲才算避免了一场灾难。
工作队相信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为了增强斗争会的说服力,事先通过反复做工作,文仲本家有几个人也相信反戈一击有功,纷纷同文仲的父亲划清界线,勇敢地站出来批斗文仲的父亲。先是文仲本家一个奶奶站出来:“我是一个地主,那年大队民兵捉了一个小偷,没收了小偷的一条棉裤,你送给了我,你这不是包屁地主是什么?”
接着文仲的一个婶母上台揭发文仲的父亲:“我家是富农,五九年,我们眼看饿得要死,你把大队的米给了我们几斤,你虽然救了我们,可你救的是阶级敌人。”
文仲本家的一个哥哥也上台发言了:“我们这个家族的金建爷在台湾,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你剃了光头,肯定是他告诉你的,还有你的云德弟参加反革命组织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这可是致命的一击,照他说的,文仲的父亲既有在台湾的叔叔,又有参加反革命组织的弟弟,那一定是一个标准的现行反革命。虽然文仲那时还小,但早已从小学课本里了解到这是要命的罪名。
文仲听着他们对父亲的批判,他不相信父亲是别人说的那种十恶不赧的坏人,心里总在不停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平时那么受人尊敬的父亲,现在突然变得人人痛而恨之,难道父亲真的象别人说的那么坏吗?给别人送棉裤送点米也是错吗?为什么就没有人说父亲一句好呢?正在他弄不懂,也无法弄懂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银髯飘飘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上了主席台,文仲一看那不是他们大队有名的老道士张五先生吗,那老头儿一向因敢说直话而受人尊敬。
张五先生一走上主席台,文仲的父亲赶忙站起来,把自己坐的独凳让给张五先生,张五先生毫不客气地坐在凳子上数叨开了:“我今年八十多岁了,你的祖宗三代我都清楚,你爷爷是好人,你父亲也是好人,你父亲死得早,你靠族间长辈供应读了点书,解放后当了大队会计,平时也肯帮人,也做了不少好事,今天怎么就变成了坏人呢,我看呀坏就坏在你不该当这个大队会计,坏就坏在你爷爷不该得罪姓葛的……”
“老先生,你年纪大了,下去休息一会儿……”张五先生正说到兴头上,工作队打断了他的话。只听有人窃窃私语:“是呀,只有张老头儿敢说直话。”
“这哪里是在批判,分明是在给工作队难堪。”
议论声此起彼伏,有说文仲父亲坏话的,也有说父亲好话的,工作队的队长盟秃儿站起来发话了:“安静,安静,谁有意见继续提。”
话音刚落,文仲父亲的私塾老师静宇先生走上了主席台。这静宇先生是个晚清落第的秀才,早年曾迷恋仕途,屡试不中,到后来不得已,只好埋身于乡间以教书为生。素以学识渊博生活严谨,在方圆几十里闻名。文仲的父亲读书时,因聪颖好学,深得静宇先生的赏识,终因文仲爷爷早逝,文仲的奶奶和族人才不得已让他父亲辍学,结束了读书生涯,静宇先生很为文仲父亲惋惜。文仲父亲从没忘记这段师生之交,逢年过节总要备一份薄礼去孝敬先生,因此,他们的师生情谊也被附近的人们传为佳话。
今天,静宇先生上台揭发是文仲父亲所始料未及的,他坚信老师是不会说他什么坏话的,只是为自己的不幸而连累老师受气而深感内疚,于是,满含泪水赶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静宇先生,十分虔诚地恭恭敬敬地站在先生的身边,聆听着老师的教诲。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教你识字,更不该教你忠孝廉耻仁义礼知信。不教你识字,你就不会当这个倒霉的大队会计;不教你忠孝廉耻仁义礼知信,你就不会对工作忠心耿耿,对他人讲仁义讲道德讲礼貌讲信用。你看今天提意见的人有些不就是受过你的恩惠的吗?葛家与你家有世仇,五九年又变着法子整你,你不还是照样推荐他当贫下中农代表吗?还经常与他们称兄道弟吗,显得那么大度吗?所有这些,我们大队的社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怎么会是你把人逼死的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人心险恶啊……”静宇先生越说越激动,竟然老泪纵横。
葛如友听着俩位老人的发言和人们的窃窃私语,感到浑身不舒服,露出尴尬之色,忙凑着盟秃儿的耳朵耳语了几句,只见盟秃儿慢腾腾地站起来,满脸无奈地宣布道:“社员同志们,今天的批斗会因时间关系暂时开到这里,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开,现在散会。”
第一次批斗会就这样以来势汹汹轰轰烈烈而开始,以葛氏家族和工作队满怀尴尬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