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雨欲来
****年冬,由****中央发起的全国范围内的“四清运动”开始了。区委根据上级要求,在区委所在地召开了“四清运动”动员会,参加会议的有公社大队和贫下中农代表。文仲的父亲作为大队会计,理所当然地要参加这个会议,一同参加会议的还有他们村的贫下中农代表葛如海。葛家本来和文家就有世仇,解放后文仲的父亲当了大队会计,妒忌之火难免油然而生,一直在伺机报复。五九年他们借国家进行的反贪污反浪费之机,开始同文仲的父亲进行了建国后的第一次政治较量,他们用小恩小惠收买了工作队员杨木清,硬说文仲的父亲犯有严重的贪污罪,又是宣布停职检查,又是组成专案组清查文仲父亲的帐目,费尽心机折腾了几个月,结果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让他官复原职。这第一次较量就这样以葛氏家族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从此文家与葛家的怨越结越深。
在那次动员会上区委书记作动员报告时,结合五九年“三反”的经验教训,非常严肃地指出:“这次”四清运动“是一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是对广大农村干部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要吸取五九年”三反“的教训,严禁拉山头搞宗族主义,严禁打击报复,严禁收买工作队。”三反“时有人把工作队请到家里吃吃喝喝,有人给工作队的人买鞋子,买衣服,腐蚀拉拢工作队制造了一些冤案,这是要不得的,这次”四清运动“不能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葛如海听了书记的这些讲话如坐针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散会了,别人都纷纷离开了会场,他一个人在会场里走来走去,别人问他他也不吭声。晚饭钟敲响了,别人都拿着饭碗去吃饭,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蒙头大睡,有人喊他去吃饭他只是摇摇头:“头疼,不想吃。”
夜阑人静,开会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葛如海独自一人蹲在寝室外的一棵大树下,一袋接一袋的抽着老旱烟。恰在此时,大队书记起来撒尿,看到树下那一明一灭的火星,书记转身回到寝室,披上棉袄来到树下一看是葛如海:“老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抽烟?”
“区委书记是怎么晓得的,区委书记是怎么晓得的?……”葛如海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大队书记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耐不住大队书记的反复追问,葛如海只好说:“五九年我是给工作队的杨同志送过一双新球鞋,可这事谁也不知道啊。”
“区委书记是大面讲的,怎么会是说你呢?老葛啊,做人心胸开阔些,遇事想开些,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就这么想不开呢?”大队书记耐心地开导着他。
“那年大队会计正好又被停了职,又被查了帐,我们两家本来就有仇,我这不是收买工作队打击报复是什么?区委书记不是说我又是说谁呢?”
“区委书记又没点你的名,大队会计也没计较那年的事,平时见了面你们不照样称兄道弟吗。”
“那是表面,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要怕,回头我再找会计谈谈,也许会计还不知道是说你的呢,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好说歹说,大队书记总算把葛如海劝进了寝室,望着他脱衣睡觉,自己才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不知是做了亏心事,灵魂深处感到自责和不安,还是区委书记的批评使自己丢尽了脸面,葛如海怎么也不能入睡,越想越不是滋味,等到大队书记鼾声如雷的时候,他又穿好衣服,走出寝室。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大队书记也没把昨夜的事放在心上,别人也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大家都没有在意葛如海的存在与不存在。直到吃早饭了,人们才发现少了葛如海。这时大队书记猛然想起昨天深夜的一幕,赶忙打发人四处寻找。
正当人们为找不到葛如海而焦躁不安的时候,街上传来了在城边一口名叫紫金山的古井里发现了一具死尸的消息。听到这如雷贯耳的可怕消息,书记赶忙带上几个大队干部没命似的朝井边跑去,只见井边已经围满了人,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尸体已经捞上来了,还是个男的。”
“有三四十岁,身上穿的黑棉袄。”
大队书记和另外几个人拼命地拨开人群,一个劲儿地挤到里面一看,全都惊呆了:“怎么会是老葛呢?”
文仲父亲的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既为死者感到同情,尽管他们两家有着无法解开的疙瘩,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更何况文仲父亲是一个胸怀比较宽阔的人,对两家的矛盾并没放在心上。同时,父亲又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这葛家一向仗着人多势众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加之是一同来开的会,往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于是,嘴里不住地唠叨:“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呢?”不过文仲父亲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用不着担心。”
老练的大队书记立即召集同来的几个大队干部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会上他没有讲出葛如海昨夜的神情举止,只是就眼前的事作了简单的分工,由他亲自向公社书记和区委书记汇报,大队长回村通报消息并作好家属的工作,其余的人负责料理后事。
村里的人听到葛如海淹死的消息顿时象炸了锅,各种猜测伴随着悲痛和吃惊在各自的内心滋生,文仲的奶奶和母亲除了为死者同情之外,不免又有几分对文仲父亲的担心,生怕文仲的父亲受到牵连,盼望着文仲父亲归来,弄清事情的真相。
下午文仲的父亲随同运送尸体的人回到了村里,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葛如海的丧事。当时,文仲的父亲是他们那个年纪的人中间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加上又是大队会计,算得上台面上的人,村里婚丧嫁娶都爱请他主持,他也乐意做这些出头露面的事。
葛家虽然对文仲父亲心存不满,一则需要一个人为他们主持后事,二则没有理由挑起事端,整个丧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文仲的父亲也落了个相安无事,他的奶奶和母亲也放了心。现在想来,多亏了大队书记当时的精明,没有对其他大队干部说出葛如海死前的征兆,不然葛家一定会象疯了一样闹个天翻地覆。
说来葛家也确实令人同情,葛如海撒手西去,丢下妻子带着八个儿女,除长女已经成人以外,其他七个都未成人,最小的只有两岁。安葬了葛如海,他的堂兄葛如山就去找大队书记为弟妻以及侄男侄女要照顾,大队书记好言推托说:“你弟媳的情况,我们很同情,我们会向上级汇报的,你最好也能亲自找一下上面。”
于是,葛如山带着弟媳找到公社,又从公社找到区,结果区里负责接待的一个领导说:“你弟弟不是因公死亡,是心胸狭窄投井自缢。怪谁呢?”
那位领导的一句话惹火了葛如山:“你凭什么说我弟弟心胸狭窄?”
那位领导为了证实自己说法的正确性,一五一十地把大队书记的所见所闻说了个清清楚楚。这一说不要紧,文仲家从此就开始遭殃了。葛如山带着弟媳返回村里,把区里那位领导的话告诉了族人,大家一合计决定找文仲的父亲要人。文家和葛家本来各自分属两个相邻的四合大院,文仲家住的九柱十一檩的三间正屋,最北边的一间住的一家名叫葛如元,文仲家与葛如海家中间只隔着葛如元一家。从那天开始,葛如海的遗孀三天两头就在家里点着文仲父亲的名字大哭大骂,硬说是文仲的父亲逼死了葛如海,动不动还带着葛氏族人到文家大吵大闹,闹得文仲全家一天也不得安宁,这一闹就是十年。这十年,他们一家人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肉跳。每当想到这些,文仲都不禁由衷地感激被葛家称作叛徒的文仲家的隔壁葛如元一家。葛如元当时二十刚出头,家中只有母子两人,其母原本是文仲父亲的一个远房幺表姐,后经人介绍,嫁给文仲父亲的堂兄二哥……文仲的二伯父,未生下一男半女,文仲的二伯父就因病撒手西去。于是,又经人撮合改嫁葛家,生下了葛如元。文仲的二妈嫁到葛家后,文仲和他的姐妹们都称她幺姑妈。由于这样的渊源,在那腥风血雨的岁月,幺姑妈给文仲家提供了无私的屁护。
****年腊月二十二,文仲该过虚十二岁了。按照他们那里的风俗习惯,应该有一个隆重的庆典宴席,尤其象文仲这样的独生子,更是要办得隆重风光。本来文仲的奶奶和父母亲早有准备,但是,由于葛如海死后,他们一家一直都在他们的唾骂声中生活,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心情,更害怕葛家趁机大闹,早早地就谢绝了各位亲朋好友的祝贺。果然不出所料,那天一大早,葛如海的妻子又开始大哭大闹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尽管这样,文仲的奶奶还是躲在织布机下面,放了一包小得可怜的鞭炮。到了中午,文仲母亲娘家的唯一亲人——文仲的表兄还是来参加文仲的生日庆贺。一顿中饭都是在葛家的闹骂声中进行的,奶奶父母和表兄都望着文仲唉声叹气。那时,他们村一共住着二十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十八户与葛家沾亲带戚,寡不敌众,他们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有的只是忍气吞声,为了保全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全,他们也只能忍辱偷生……文仲的十二岁生日就是在这样没有半点儿生气,没有半点儿喜庆,有的只是泪水和着哽咽……文仲永远也忘不了那年的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