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柳暗花明
一九七六年,一代伟人******与世长辞了,一场伟大的政治变革正在悄然无声地酝酿着。首先是一九七七年的招生制度改革。
那是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岁月,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的高考拉开了改革的序幕。无数个热血青年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一个个莘莘学子都捡起久违的书本准备迎接考场点兵了。唯独文仲还在自卑麻木地冷眼旁观,一不相信社会会突然来过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真的会凭成绩取仕吗?二不相信仅仅读过两年半日制初中且在农村劳动长达七年之久的他,还有能力角逐考场。所以当别人都纷纷报考,秉烛夜读的时候,他还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荒山上埋头刨着树窝。还是曾经教过他初中的杜老师不忍看到他的自卑错失良机,跋山涉水赶到他挖树窝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找到文仲劈头就说:“别人都报考了,怎么没有你呀?”
“我,我,我怕考不取。”
“你不考怎么知道你考不取,那么多人报告都能考上吗,没出息,要不是处于对你的同情对你的信任,我才懒得跑这么远的路。没有报考费我出。”
文仲这才意识到杜老师是专程为他的报考而来,他禁不住顿时热泪盈眶,连忙放下手中的劳动工具去报考。恰好在那里遇到了被临时抽到招生办并且对他十分熟悉的庞老师。一打听才知道,整个“共大”来报考的有一百五十多人,他家所在的那个大队来报考的也有五十多人,但令他沮丧的是所有的报考者当中唯独只有他一人是初中毕业。他不无担心地说:“庞老师,别人都是高中毕业,我只是一个初中生能行吗?”
“我相信你的能力,就是看到你没报考,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杜老师的,让他去做你的工作的。”
听了庞老师的话,文仲内心深处对两位老师的崇敬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毫不迟疑地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志愿表,郑重其事地在志愿栏填上了“师范”二字,是老师们用自己的高风亮节照亮了文仲的灵魂。
考试那天,文仲和许许多多考生一样,怀着拼此一搏的决心,带着两位老师的殷切期望走进了考场。他把压抑了多年的读书欲望化成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力量,倾泻在一张张考卷上。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想能否考取,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答题。考毕之后,他没有象别人一样企盼着录取,只是觉得拼搏了一次,不后悔。
皇天后土不负苦命人,考试成绩揭晓了,出乎文仲的意料居然金榜题名了。那是七七年冬的一个下午,大队小学的两个民办老师来到他们村搞文仲的政审材料,一见面就露出了过去对他从末有过的谦恭和笑容:“恭喜,恭喜,你考取了。”
“什么,你们说什么,我考取了,我考取了什么?”文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考试上了录取线了,这不,我们今天就是来调查你的政审材料的。”
听说只是上线并不是正式录取,他想上线的人一定很多,心里倒也没有多少喜悦地问到:“那上线的多吧,我们村还有谁呀?”
“省里是按正式录取一比一点二划线,哪会有很多呢,我们村就只你一个人上线了,还听说在共大报考的一百五十多人当中也只有你一个上线了。”其中一个老师解释着。
消息不径而飞,很快全村,全大队,全公社都把文仲当成了传奇人物大肆渲染。这下有人为他高兴,有人为他祝贺,也有人在想法给他使绊子,企图把文仲困在农村,握在他们的手中让文仲永世不得出头,借政审之机做起了手脚。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斗争哲学还有其较为广阔的市场,村里别有用心的人就以贫下中农代表的名义在文仲的政审材料上赫然写着:“历史不清白,社会关系复杂,本人表现差……”总之竭尽污蔑之能事。就是这个政审差一点把文仲逼到自杀的境地。
七八年三月,被推荐到峡口地区卫校读书的茹萍姐姐带回消息,说文仲已被峡口师范录取,没过几天又带回消息说,文仲的政审有问题可能录取受影响。这一消息对文仲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是什么人这么可恶呀竟然在他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下了如此恶毒的杀手锏,他的眼泪不禁哗哗的往出流,母亲为了安慰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劝到:“你姐姐只是听说有影响也没说不录取呀,等等再说吧!”
文仲知道母亲是在安慰他,其实母亲心里也不好受。他只好强忍泪水,焦急地等待着那正式通知的一线渺茫的希望,暗暗地祈祷着上帝保佑,但愿姐姐带回的消息是假的。然而度日如年的时间一天天过去,文仲的心在等待中倍受时间的煎熬。
后来是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今天不是听说张三接到通知,就是听说李四接到通知,唯独文仲的录取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整个三份月过了,接到通知的考生都陆续到校了,他彻底绝望了:“老天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呀,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怎么总是恶人得势,好人受欺呀,难道我今生命中注定是永无出头之日吗,如其这样不如早早结束这受苦受难的一生,今生不行只好再求来世了。”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想了很多很多,第一次想到了自杀。母亲见他一天不吃不喝,也陪着流泪。妹妹们一声又一声地喊:“哥,哥呀,我们长大了刚好一点,你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妈怎么办,那不正好如了别人的愿吗。不走就不走呗,农村里又不是就你一个人,至少证明了你不是没本事,要相信老天是有眼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妹妹们守在他的床边一边流泪一边呼喊一边劝慰。
“是呀,我死了,一了百了,可苦命的母亲,还有什么希望,年幼的妹妹们又怎么办。不行,我要活下去,我要看到那些坑我害我的人究竟能猖狂到什么时候。”想到这里他的心释然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文仲洗去一脸的憔悴,洗去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往常一样出工了。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都有了一些变化,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同情也罢,幸灾乐祸也罢,都无法改变他现实的可悲命运,也无法让他在麻木中苏醒,他只能用无奈的麻木使自己从困境中超脱。
过了几天,队里安排人到一百多里外一个名叫母猪峡的深山老林里去修水库,他毅然背起了背包步行一百多里来到水利工地,企图用水库工地人山人海的喧嚣去冲淡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烦恼。
一个多星期后的下午,大妹妹随着为民工送菜的拖拉机来到水利工地,说是公社何书记要他到社办砖瓦厂去。他和何书记是在七五年的三治工地上认识的,何书记是指挥长,文仲是施工员,在他的领导下负责工程技术和质量。半年多的接触何书记对文仲的聪明能干,勤劳正派,舍得吃苦,任劳任怨的作风钟爱有加,到“共大”也是他的决定。在他的眼里文仲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这次看到文仲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就又动了怜悯之心,安排文仲到社办砖瓦厂。妹妹说罢,就给带队的队长讲了后,卷起铺盖赶忙往回走。那天文仲和妹妹在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上走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他们才到家。草草地吃了一点儿早饭,文仲就又扛起行李赶到砖瓦厂报到去了。
在砖瓦厂,他被分配到运输队,所做的工作就是把砖胚拉进窑洞,再把烧好的砖块拉出来堆好。一个人一辆板车,自己装自己下,来回不空车,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进去时窑洞的余热烤得人大汗淋漓,烧过的煤灰在窑洞内四处飞扬,直往人的鼻孔里衣服里,头发林里钻,脸上身上,只要是能落灰的地方就一定毫不留情地落满灰尘。汗水和着灰尘沾满每个人的脸庞,只剩两只眼睛没有生气地眨巴着。八个小时下来后人就累得筋疲力尽,几次他都想放弃,但是一想到那幸灾乐祸的白眼,一想到好歹这也是何书记的一片心意,就咬紧牙关死也要死在这里,决不让有些人看他的笑话。夜晚休息睡觉的时候他常对着屋顶发呆,觉得生活的阳光对他总是那样的吝啬。苦闷烦恼常常伴他进入梦乡。
五一节的晚上,文仲又做了一个非常奇巧的梦。他梦见自己正走在一个崎岖的山路上,两边是一片汪洋,面前是高仞万丈的悬崖峭壁。正在他处于欲进无路,欲退不能的两难境地,忽然从空中飘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给人以仙风道骨的感觉,只见那老者口中念念有辞:“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后用手一指,那道横亘在他面前的万丈峭壁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鸡鸣狗吠桃花盛开的村庄。梦中的他也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醒了以后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似乎根本不是梦,冥冥之中好象有一种吉祥的预感。
果然,五月六日这天上午,文仲正在埋头往窑洞里拉砖胚,突然远处好象听到有妹妹的喊声:“哥!哥!……”
他抬起头一看,只见妹妹喜形于色。不禁问道:“这么远,你怎么现在来了?”
远远地看见妹妹手中挥动着一张纸,一边跑一边喊:“哥哥,你的通知书来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瞎说,哪来的什么通知书呀?”
“是的,是你考取师范的通知,这不是吗,你快来看呀!”妹妹继续一边跑一边挥动着手里的通知书。
一听说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文仲高兴得跳了起来,放下满载砖胚的板车,跑过去接过妹妹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一看果然一点儿不假,高兴得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妹妹看他高兴得哭了,她也哭了,兄妹两个高兴得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高兴而哭。窑厂的职工们听到他和妹妹的喊声和高兴的哭声,都纷纷跑来围观,他和妹妹这才止住了哭声,接着又放声大笑,这劲头,这心情,完全不亚于范进中举。围观的人见他们兄妹两个为这迟到的喜信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都投以无比羡慕的眼神,尤其那些了解文仲曾是饱经风霜的人,更是由衷地发出感叹:“这人总算熬出了头,这一家人总算熬出了头。”
他没有把最后一车砖胚拉进窑洞,就返回简陋的宿舍卷起铺盖就走,高兴得连洗后凉在外面的一条半旧的单裤子都没收。回到家里母亲也是满含喜悦,脸上怒放着从末有过的笑容。本家的叔叔婶婶纷纷赶来表示祝贺,大妈哥哥也高兴得满含喜悦的泪水。村里的人也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们村祖祖辈辈都没有一个人考取过中专大学,还是这小子有能耐,看来有本事的人谁也挡不住。”就连那些曾经企图扼杀他人生前途的人也只好强装笑脸,对他刮目相看了。
五月八日,他赶到峡口师范学校报到了。那天正好是先报到的同学们举行期中考试。来校才知道是因为清退了一些不符合录取政策的新生,才补录了他们后来的八位。
报名了,他感到心里虽然是舒畅的,但肩上的压力仍然不轻,别人是高中毕业进师范,自己。是初中生并且晚来两个月。如何把学习成绩赶上去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他下决心搬掉这块横亘在他面前的绊脚石,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文仲常想:那个年代剥夺了他读书的权利,想读不能读,招生制度改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没有理由不珍惜不奋斗。从一进入师范的大门他就抱定了拼此一搏的信念。到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的语文成绩挤进了优生的行列,数学成绩也达到了中等水平,这就更增强了他勇往直前的信念。暑假他回到家里夜以继日地苦攻数学难关,新学期的考试成绩,一举夺得两个第一,语文单科成绩全班第一,四科总分成绩全班第一。他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他知道文化知识的功底,是毕生致力于教育献身教育的基础,他一如继往地潜心钻研学问。功夫不负有心人,师范毕业的时候全省有八所师范进行统考,统考科目是语文数学教育学心理学,全班四门都及格的只有三个人,他是其中之一。
光阴似箭,两年的师范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面临毕业分配每个人都在对自己何去何从作着慎重的选择。这时他的眼睛里常常浮现母亲的艰辛,常常浮现父亲以及他们全家饱受的辱凌,想到妹妹还需要他照顾,更想让乡亲们看到他不是有些人眼里的孬种。他决定回到老家教书,一来可以服务桑梓,二来孝敬母亲照顾妹妹,他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班主任“好多人都在找关系托人情走后门,没想到你却要回乡下教书。凭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分配到市直学校。”班主任一片好心地劝说到。
“人生自古谁无死,青山处处埋忠骨。老师,我这一辈子已经注定是个教书的,到哪里都一样,就这与我过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我很知足。再说母亲守寡把我们兄妹四人拉扯成人,受尽人间折磨,知恩不报非君子。”他继续向老师倾诉着他的肺腑之言。
“那好吧,我把你的情况和想法向上级反映一下吧。”好说歹说班主任总算答应帮他说话了。
毕业分配那天,全体毕业生都集中在学校大礼堂里,等候着教育局的“宣判”。大家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等候着那决定人生命运的一句话。班主任老师坐在他的前面,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的表情,他静静地等着听分回清水县的名单,可是分到清水县的名单中没有他。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想:“把我发配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单就工作而言到什么地方他都毫无怨言,可是他那一辈子受苦受难的母亲怎么办,还有几个妹妹都需要他去照顾,想到这些他心里一阵难受。
终于,分配到乡下去的名单宣布完了,最后宣布到市直学校,他被分配到一个部队的师部学校。会议结束了。他找到班主任和负责分配的校长再度提出了他的请求:“我不想去,能不能改分呀?”
“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向教育局的领导反映了,教育局的领导认为你的成绩优秀,是个人才,不能分下去。那个学校的领导看了你的档案,也一定要你,所以才把你分到那个学校去的。那是个好地方呀,多少人通过关系想去都没有达到目的呀,安心去吧,我们相信你会不负重托的。”
听了他们的话,他不由得对领导们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再也没说什么高高兴兴地到单位报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