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孝子之泪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代叔叔又到了文仲家,进门就说:“总算把书记说服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做好准备,过两天我们就出发了。”
“你是怎么把书记说服的呀,自从那年为请客的事我们得罪了他,就从没给过我们好颜色。”文仲的父亲想知道代叔叔是用什么神药妙方使书记松口的。可是代叔叔只是说:“这个你别管,我自有我的锦囊妙计。”直到后来文仲全家才知道代叔叔以文仲父亲的名义自己掏腰包给书记送了一份厚礼,书记这才发了慈悲,答应了代叔叔的请求。
出发的那天到了,家里竭尽全力为文仲做了一套老土布的新衣裳,文仲的母亲把一床半旧的棉被洗得干干净净,文仲的大妈听说他要出远门也赶来为他送行。一想到这次离家远隔千山万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家人团聚,文仲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儿。好在有代叔叔的照应,家人都还比较放心,更何况这次是代叔叔为文仲争来的福祉,虽然有可能是一次阔别,但文仲的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大妈心头都没有一点儿阴影,都相信代叔叔能照顾好文仲。尽管如此,他走的时候一家人还是把他送到村南头,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直到看不到他的影子为止。
跟着代叔叔,他们步行了二十多里来到了清水县火车站,一直等到傍晚他们才挤上了北上的闷罐子火车,那是用来载运货物的车皮,四周只有几个窗口可以打开,用来透光透气,里面没有座位。那时交通很不方便,一同挤在同一个车皮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卧着的,横七竖八。车在中途虽然也停,但多半是为了让路不开门,因此内急的人往往就在车箱的角落里无所顾及的撒了起来,久而久之,尿骚味汗臭味充满整个车箱。不过身居茅厕久闻不觉其臭,开始还觉得难受,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不知不觉文仲也加入到了野蛮族的行列。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东风二汽建设工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火车行至丹江口火车站,老天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列车运行的前方要经过崇山峻岭的武当山脉,地段险要路况差,有报告说前方出现路基塌方。为安全起见,火车决定停在丹江口站,不再前行。直到这时车门才被打开,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家都争着跑到门口,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雨下得很大,谁也没带雨具,只好呆在车箱里向外面张望,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闪电伴着雷鸣偶尔划破寂静的夜空。
天亮了,风停了,雨住了,他们接到通知:火车要等到午后才能继续前进,他这才随着代叔叔走下火车,到附近买了两个馒头。在车上一直都是吃的临走时母亲为他准备的干粮,渴了幸亏有代叔叔在清水站上车时用大瓶子装的一瓶冷水。啃完了两个馒头,他就含着火车站的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了满满一肚子自来水,一顿早饭就这样对付过去了。就这,在当时还算奢侈的,要不是代叔叔,他只能依然如故地啃那又冷又硬的干粮。
那时的丹江口虽然还不是一个巿,但那里有刚建成不久的全国最大的丹江口水利发电站。利用等车的机会,他随着一同等车的人们去参观了丹江口大坝。站在用水泥浇筑的坝堤上放眼北去是浩渺无际的库区,雨后深绿色的库水给他们送来阵阵扑面的的清新,一天来,闷罐车带来的憋闷和列车颠簸的疲劳一下子荡然无存。望南看,江水顺着闸口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堤下发电机组在水力的冲击下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最为壮观的世面,真的有一种留连忘返的感觉。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他们赶忙回到车上就着冷水啃了一点儿干粮,准备出发了,可是一等再等,直到日薄西山,列车仍然没有开动的意思,一打听,说是前面的塌方还没有修好。那时不象现在机械化程度高,一切都要靠人力肩扛背驼,他们不得不挤在闷罐车里企盼着铁路的修复。依然是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冷水,尽管这样文仲还没有一丝苦的感觉,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都是以能填胞肚子为满足。
直到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列车才一声汽笛长鸣徐徐向前爬行。自带的干粮已经在今天早上就被消灭干净了,因为变质再不吃下就要全部扔掉。中午仍是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点自来水,上车前又没有得到什么时候出发的消息再加上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也就没有用什么填肚子,半夜列车还在行进途中,肚子就开始“咕嘟,咕嘟”提起了意见,问一下代叔叔他说:“别急,还远着呢,正常的话,明天中午才能到。”听代叔叔这一说,心想:这下糟了,到明天中午至少还有十二个小时,肚子怎么办?不想还好,越想越饿,为了同饥饿搏斗他不得不用睡眠作为武器,为了充分利用好这个武器,他什么都不想,终于在下半夜随着列车行驶中的“咣嘟,咣嘟”的节奏,他裹着衣服半依着背包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暂时忘却了饥饿。
一觉醒来,晨曦已透过狭小的窗洞射进闷罐车里。列车依旧在青山绿水间穿行,车窗高而小,只能在远处望着窗外的群山一晃而过,只能凭列车前进的响声来判断列车是否行进在桥梁上,从而想象着桥下潺潺流水,籍此忘掉阵阵袭来的饿意。又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同车的人有的拿出已经变味的干粮苦涩地哽咽着,尽管这样望着他们一点一点地蚕食,他还是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历经风霜的他已经懂得了忍耐,咬着牙同饥饿争夺时间,他知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饥饿搏斗。
日近中午,列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张湾车站,车一停稳,他们就纷纷跳下了车,文仲更是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肚子塞满,可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一点儿可以进食的东西,他彻底失望了,心情十分沮丧,只好张大双眼望着代叔叔:“代叔叔,还有多远呀?”
“快,背好行李再走五里路就到了。”代叔叔催促着。
“拼了,走就走,大不了就是五里路,总不至于要我的命。”这时他想到了水利工地的一幕幕,心想总比那要好。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也就迈出了坚实的步子。
随着人流,总算走完了五里路程,到达了大岭沟三线建设工地。他被安排在一幢四层楼的集体宿舍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住上楼房。刚放下行李就有人喊吃饭了,文仲随着大家来到食堂,才知道这里的中饭早已吃罢,他们所吃的是先吃的人留下来的。大米饭已经冰凉,水煮包菜帮子(包菜芯外面的叶子)还很少见到油星,就这还是定量的,每个人半斤米饭,一勺子包菜帮子,他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得一干二净。虽然肚子远没有填饱,但碗里早已底朝天。想再吃一点儿那是不可能的,只得满怀遗憾地放下碗筷,回到寝室。
第二天,要随着民工正式到工地上去了,临行前,代叔叔找到几个领班的诉说了文仲的坎坷经历,并一再叮嘱他们要他们关照。他们的任务就是建厂房,那几个领班确实是按代叔叔说的尽量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文仲的心情出现了少有的轻松愉快。三天后他给家里写了一封家书,报告了他在这里的生活工作,信里洋溢着乐观和热情,家里接到他的信后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一个月后,一同来的老乡中有人要回去探亲了,文仲又托他们带了一条万山牌的香烟和一些糖果回家,这是用他第一个月的工资,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为家里人送去了一点儿绵薄的爱,心里有一种乐滋滋的感觉。
那时上三线除了队上记工分以外,每月还发三十七元五角钱,这个待遇足以让农村人羡慕。半个月后探亲的人返程了,父母没什么给他带,就炒了一点干馍馍托那人带来,大妈把家里仅有的二十个鸭蛋煮熟了带给他。当文仲接到家里带来的东西时,一股亲情顿时温暖了全身,尽管只是一点儿炒馍馍,但那里面有父母有奶奶也有姐姐妹妹的一片深情;尽管天热鸭蛋已经臭了,但那里面有年迈的大妈,有哥嫂的一片亲情。臭鸭蛋他没舍得扔,还是把它吃了,干馍馍他没一次就把它消灭,而是留在晚上思念家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嚼一嚼。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离开家人的时间最长,尽管代叔叔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把他照顾得十分周到,尽管这里的生活劳动要比家里好得多,但思乡念家之情是人之常情,离家的时间越久思家的心就越切。白天与同事们在一起劳动有说有笑倒还好过,到了晚上父亲母亲奶奶姐姐妹妹的影子常常伴他进入梦乡,越是想家越是觉得时间的漫长,三个月的时间就象过了半年。
正当他思家心切的时候,本家的幺爷突然背着行李来到三线工地,他既感到亲热又感到吃惊,离别三月之久终于又见到了来自家乡的人,吃惊的是一个生产队只派一个人上三线,怎么老幺爷又来了呢?满腹狐疑又无法开口询问。直到第二天早饭后代叔叔才把文仲找到一边轻轻地带有几分不安地说道:“孩子,你爸爸病得不轻,家里请你幺爷来换你回去,车票我已经替你买好了,昨天没敢告诉你是怕你晚上着急。”
文仲听到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赶忙跑去找幺爷想问个究竟:“幺爷,我爸爸得的是什么病,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是什么病,问题不大,只是想看看你。”幺爷为了安慰他什么也没说。
文仲听了幺爷的话,赶忙收拾行李。代叔叔把他送上了车,年仅十七岁的文仲只身一人踏上了返回的路。到了峡口地区的清水县车站已是午夜三点,他没有在候车室逗留,背上行李冒着漆黑的夜晚,一个人摸索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夜是出奇地静,他的心是出奇地乱,胆子是出奇地大,什么妖魔鬼怪,什么魑魅魍魉全都不在他的心上,只是一门心思往家赶。
天亮了,到家了,文仲的第一次飘泊也就这样结束了。
“咚,咚,咚”文仲敲响了自家的大门。早已起床正在打扫院子的母亲听到敲门声,连忙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文仲,一下子把他揽在了怀里:“儿呀,可把娘想死了,你是什么时间的车,怎么天刚亮你就到家了?”
“我是晚上三点到的清水县车站,一下车我就往回赶。”
“有伴吗?”母亲不无担心地问到。
“没有伴,我一个人。”
“天啊,你怎么这么大的胆,路上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擦着止不住的眼泪。
“没什么,这不好好的吗?”
一听说文仲回来了,奶奶姐姐和妹妹们都赶忙起来,唯独不见父亲。他十分担心地问到:“爸爸呢,怎么不见他呀,不是说是小病嘛。”他说着就往父亲的病榻前走去。
母亲跟在后面:“这回你爸可病得不轻,快有一个月没出工了,医生说是肝脏有毛病。”母亲一边说一边点燃了煤油灯。
文仲走到父亲的床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略微一看就发现本来就瘦的父亲,身子越发瘦得不成人样,一张腊黄的脸皮紧巴巴地贴在双颊上。看到父亲那骨瘦如柴的病态,他禁不住一下子扑了上去:“爸爸,我回来了,你怎么病成这样啊?……”
“回来了就好,我没什么,过两天就会好的。”父亲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从他那有气无力地说话声里可以听出父亲是为了安慰自己。
“没找医生看吗?”文仲回过头来问母亲。
“怎么没有呀,医生说要住院,可你爸爸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家里没有钱。”母亲满脸的无奈对文仲解释着。
“儿子呀,千万别怪你妈,我实在是把这个家拖得够呛了,这个家为了我已经付出了很多,你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知道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为我治病再欠新债这个家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我活着不仅没有为家里作过什么贡献,而且因为我拆了房子,抄了家产,还弄得你小小年级就不能读书了,我愧对祖宗,愧对全家,死了是我的解脱,也是你们的解脱……”父亲一边有气无力地倾诉衷肠,泪水顺着干瘪的脸颊不断线地滚落下来。
“快别说了,孩子刚回来,说这些他心里不难受吗?”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阻止父亲。
听了父亲一番辛酸的诉说,回想起父亲那倍受欺凌和侮辱的一幕幕惨状,一家人虽然因为父亲受尽了人间非难,但他丝毫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父亲的罪过,是那个时代,父亲不能左右的时代。他没有理由责怪父亲,同时,他们这个家更离不开父亲,他坚信飞雪的季节一旦过去,明媚的春光也一定会光顾并恩赐他家。他衷心希望父亲能看到那一天,于是他揩了揩挂在腮上的泪水“爸,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好起来的,所以说什么你也得到医院去治病,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你和你妈的心情我理解,说到容易做到难,到哪里去弄钱呢,家里穷到丁当响,谁肯把钱借给我们,就是借到了,拿什么去还人家的。”
“我这次带回来的有六十几元钱,这是我在那里几个月发的工资攒下来的。今天我们就去医院越早越好。”文仲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到。
“以前我怎么劝你到医院去住院治疗你就是不听,是呀,儿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就依我们一次吧,就是治不好我们心里也好过一点呀!”母亲再一次央求着父亲,父亲总算点了点头。
做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母亲就去准备早饭,文仲就去找板车,奶奶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流泪。
文仲和母亲草草地吃了一点儿早饭,就把父亲扶上了板车,他在前面拉,上坡时母亲就在后面推。一路上他们紧赶快走,上午十点就来到了离家有六里多路的公社卫生所。
文仲的父亲是个老病号,一到卫生所年近六旬的邱医生就拿着听诊器给他检查,经过一番闻问望切听之后,邱医生的脸渐渐地阴了下来,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晚了呀,晚了呀,已经肝腹水了。”说罢就把文仲的母亲叫到一边轻轻地说道:“他这个病已经治不好了,你们拉回去吧。”
母亲苦苦地哀求着:“邱医生,你行行好,想想办法吧,我的孩子都还没有长大呀!”
那个时候实行的是农村公费医疗,打一针五分钱,即使有钱医院也不会为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作出人道主义的付出。尽管文仲的母亲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卫生所是无论如何也不收下病重的文仲父亲,不得已母亲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文仲。文仲的父亲听到卫生所不肯让他住院的消息后,非常安详地对文仲母子说:“算了吧,还是把我拉回去吧。”文仲什么也没说拉起板车就朝区中心医院走去,他怎么也不愿意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等死。
公社卫生所离区中心医院有二十多里路,时至中午,虽然已进入秋季,但火辣辣的太阳仍然施展着秋老虎的余威,文仲和母亲顶着中午的烈日拉着板车踏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向目的地走去。沿途炊烟袅绕,闻着近处村庄飘来的一阵阵饭香,饥肠辘辘的叫声与板车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演奏着极不协调的进行曲,又饿又晒,文仲的脸上时不时滚下豆大的汗珠,然而这一切与父亲的生命相比都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他和母亲忘却了饥饿,忘却了骄阳的炙烤,心里有的只是为父亲治病的焦虑。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区中心医院,那里的医生都是生面孔,而且还一个个端着技术权威的架子,他们可不管你吃没吃饭,病人有多危重,也许是医院大见过的多,任凭你急得火燎眉毛,可那些医生仍然是慢条斯理按部就班的工作着。这时,好不容易走来一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母亲赶忙上前套近乎:“老先生,你行行好,看看我的病人,我们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那位老医生看了文仲母亲一眼:“好吧,病人在哪里。”
“在外面树阴凉下面。”母亲回答道。
“喊他进来吧。”
“医生,他哪能走啊,我们把他送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不收我们又拉到这里的。”
“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卫生所的邱医生说是肝腹水晚期。”
“什么?肝腹水晚期,走看看去。”说着拿起听诊器来到了文仲父亲躺着的板车边,象邱医生一样经过了那些程序后,最后摇了摇头:“拉回去吧,再好的医生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文仲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原来所抱有的一丝幻想一下子化成了泡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扑嗵一声跪拜在那位医生的面前:“医生啊,救救我爸爸吧,他还年轻呀,没有他我家就塌天了啊!”文仲一边哭一边苦苦地央求着医生。看到他放声大哭,文仲的母亲也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招来了一群围观的人,有好心人同情他们的遭遇也帮他们母子二人求情:“赵医生你就帮帮忙吧?”
“是怪可怜的,可是就是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呀,农村里一个钱来之不易,有钱也是白花的还是拉回去吧。”
父亲听了赵医生的话后,安慰着文仲母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其实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活着不如死了,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本来我就不想来,还是把我拉回去吧,我求你们母子了。你们再不走,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说着父亲一下子坐了起来硬是要从板车上下来往回爬。
围观的人见赵医生说得恳切,也纷纷劝说文仲母子,要他们趁天还没黑赶快回家:“赵医生是这个医院的权威,他说的没错,再说他也是在为你们着想啊,还是听赵医生的早点回去吧。”
听了大家的一再好言相劝和父亲的一再催促,文仲和母亲止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迫于无奈,只好拉着板车有气无力地往回走。过度地悲伤使他们早已把饥饿忘得一干二净,天然的母爱使母亲想到文仲还没吃中饭:“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不能再把你饿坏了。”
“妈,我不饿,趁天还没黑早点赶路吧。”那时不象现在随时都能买到可供充饥的食品,计划经济统治中国的时期,满条大街餐馆寥寥无几,而且早已关门闭户,想买点吃的是难上难,更何况面对灭顶之灾,文仲哪还有心思去想到吃呢。
一路上文仲和母亲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掌灯时分,他们总算回到了家里,奶奶姐姐和妹妹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归来,一见他们回来一齐围上来问长问短,为了不让奶奶过度伤心,父亲抢着说:“医生说没多大的病,回来打打针就行了。”文仲和母亲知道父亲的心事,一起附和着。
就这样,文仲的父亲开始了他生命的最后煎熬……
日子一天天过去,文仲的父亲,人一天天瘦下去,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开始父亲还能咬紧牙关坚持,到后来就整天呻吟不止,直到这时文仲的母亲才把真相告诉奶奶,其实奶奶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常常是背着父亲以泪洗面。文仲的奶奶,一生是极其艰难曲折的,少年就失去父母双亲,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事她都无一幸免。靠着坚强的意志守寡把文仲的父亲抚养成人,成家立业,现在儿子眼看就要离她而去,她除了想到她的后半生的依靠,更多的是想到这么大一家人的天怎么撑下去,文仲的母亲会不会象她一样撑起这个家的一片天空,如果是,儿媳妇将要面临比她更多的困难,肩上的担子将会更重。
一九七一年农历九月十五,是文仲的父亲离开人间的前一天。那天吃中饭的时候,父亲在弥留之际把文仲和母亲以及奶奶叫到他的病榻前一一交待后事,先是对文仲的奶奶说:“妈呀,我恐怕不行了,我对不起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养育我一场,我不能为你养老送终,往后你又要和孩子们一道受罪了,你不怪我狠心吧。”父亲一边说一边流着混浊的泪水,这哪里是流泪,简直是在往他们的心头滴血。奶奶已经哭得象个泪人。
停了一会儿,父亲又转向文仲的母亲:“孩子他妈呀,你嫁到我家二十七年生儿育女一大群,过去我当干部家里的事你一个人全包了,后来又遇上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跟着我受尽折磨和侮辱,再后来我又经常有病,重活累活脏活都是你的,什么样的苦你都吃过,什么样的罪你都受过,看来我今生是不能报答你了,只有求来世了。我死后,你只要能把我的妈养老送终,把孩子们扶养成人,哪怕是你下嫁别人我也感谢不尽,我在九泉之下保佑你健康长寿……”说到这里父亲已是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他爸呀,快别说了,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我哪儿也不去,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老妈吃的,就有孩子们吃的,哪怕是拖棍子要饭我也要把老的送上山,把小的扶养成人……”文仲妈妈的一字一句都是和着泪和着血说出来的。文仲相信母亲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践行自己的承诺的,在他的眼里母亲历来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贤妻良母的美德,宽广博大的胸怀。
听了母亲的诉说父亲带着少有的宽慰:“我相信你,只是苦了你,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说着眼睛里滚出了几滴感动的泪珠。
停了一会儿,文仲的父亲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了文仲:“儿子呀,打从你记事起,我们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为我受的株连受的侮辱比谁都多,同龄人读书你最聪明,别人都还能上学却不要你上学,十六岁就上水利上三线四处奔波,小小年纪就拉着我到处求医,并且一天不吃饭,这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受过的罪,是我连累了你,爸爸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呀是上对不起老,下对不起小,中对不起你妈,我愧对祖先呀……”说着说着文仲的父亲竟然浊泪纵横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一家人都跟着父亲大声哭了起来……
“爸呀,这一切都不是你造成的,是这个时代造成的,你已经为我为这个家耗尽了你的一生……”辛酸悲戚充塞着文仲的胸膛,堵塞着他的喉咙,从他嘴里只能迸出呜呜的哭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词半语。
听到文仲家里哭声连天,住在同村的文仲的本家二姐和隔壁的幺姑妈,以为是文仲的父亲咽气了,赶忙跑来,他们一家见来了客人才止住了哭声。二姐为父亲揩了揩眼泪:“叔叔,你病得这么厉害,保命要紧呀,奶奶婶弟弟妹妹们少不了你呀!”
“二侄女呀,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我对不起他们,我也放不下心啊,我死了还要多谢你们给予照应,我死不瞑目呀………”痛苦无奈煎熬着父亲。
“叔叔,你不要想多了,你会好起来的,再说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二姐尽力安慰着父亲。
“我知道我这次是好不了了,而且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我好想见见我的幺姑呀。”说完父亲就晕了过去。
文仲父亲的幺姑虽然是文仲爷爷的堂妹,可文仲的父亲是与她有来往的唯一的娘家亲人。她的娘家,嫡亲的什么人也没有了,文仲的大伯成份不好很少与她来往,所以幺姑奶奶和他们亲如一家。文仲的父亲病重期间她多次来看他,这时父亲要见她,一定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母亲赶忙喊来文仲的姐姐,叫她去接幺姑奶奶。
虽说有十多里的路程,在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文仲的幺姑奶奶就赶来了。说来也有些不可思议,已经整整昏迷了一下午的文仲父亲,幺姑奶奶一来他就立刻醒过来了,幺姑奶奶见文仲的父亲睁开了眼睛便轻轻地喊道:“侄儿,你要姑来,姑来看你了,你是我娘家唯一的一个亲人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呀,你就不能挺过来为你娘为我送终吗………”还没说到几句话幺姑奶奶就已经哭成了泪人,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她尽量把哭声憋在喉咙里,他们一家人都跟着幺姑奶奶掉眼泪。
“姑呀,我爸爸没有同胞姐姐和妹妹,你一向待我如同亲骨肉,我死后你要象我在一样关照这一家老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孙子,他也不小了,家里穷有谁愿意上我们家的门呢,你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娘家断了烟火呀……”父亲拼着生命的最后气力对幺姑奶奶倾诉着自己的心病。
“侄儿,你不用担心,孙子人聪明能干,懂事孝顺不愁没人来,再说就是你不说我也要操这个心的,我知道这是你的一块心病,前几天我已经到你大表妹家说了,他们都愿意成全这门亲事。”幺姑奶奶想尽一切办法安慰着父亲。
父亲听到幺姑奶奶这一席话,脸上掠过自从病重以来从末有过的一丝笑意,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呼吸也比先前均匀了许多。吃晚饭的时候文仲的哥哥和大妈也来了,哥哥轻轻地叫了几声,文仲的父亲才又慢慢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对文仲的哥哥说:“星呀,我不行了,这……这个家往后……靠你……照应了,弟弟小,你……你要多……担待点儿………”没想到这竟然是父亲留在人间的最后几句话,这最后几句话仍然是担心着文仲,担心着这个家。
“爹呀,我小的时候靠你长大,读书娶媳妇都是你操的心,从小你就是我的主心骨,我还没尽到一点儿孝你就走了,我一定照顾好弟弟妹妹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哥哥满怀悲痛地诉说着,直到父亲又闭上了双眼哥哥才止住了哭声。
晚饭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吃饭,幺姑奶奶也没有吃,大家都静静地守在父亲身边,尤其是奶奶和母亲更是不让他离开半步,算命先生早就说过文仲送不到父亲的终,农村很讲究送终的习俗,他是父亲的独生子不能送终,将是全家尤其是文仲的终生遗憾。晚饭后,本家的几个叔叔来了,一看文仲的父亲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混身一阵阵剧烈地痉挛,知道他在世的时间已经进入到生命的倒计时,于是就赶忙安排人通知亲戚和族人包括他的友好。半夜里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准备着文仲父亲的后事。
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客人们都到齐了。文仲父亲的好友代叔叔看到来的人多了,打发文仲出去搬凳子,文仲听到吩咐就赶快起身出去借凳子,刚走到院子里身后突然爆发出几个人同时嚎啕大哭的声音,一听到这哭声的异样,就知道肯定是父亲撒手西去了,赶忙转身回到父亲的身边,只见奶奶母亲姐姐妹妹,还有姑奶奶和哥哥都伏在父亲的身上,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也一下子哭了起来:“爸呀,我一离开你怎么就走了啊,我们往后怎么办呀……”他顿时觉得呼天抢地的哭声似乎使本来要亮的天空又暗淡无光了,这时的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空气在凝固。真没想到守了一夜竟然还是没有为父亲送到终。
突然有人在惊呼:“快,快把她们拉开,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出问题了,死人顾死人,活人要顾活人。”听到人们的惊呼,文仲那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用力睁开一看,原来是奶奶和母亲由于过度的悲伤,哭得晕死了过去。众人慌了手脚,有人用手掐奶奶和母亲的人中,有人咬奶奶和母亲的脚后跟,经过一翻折腾奶奶和母亲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一阵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悲嚎之后,还是文仲父亲的几个生前好友上前劝导着文仲的奶奶和母亲:“家里就剩下你们两个大人了,你们要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都还没有长大成人,怎么办呀?再说哭也不能把死去的人哭活呀?”好说歹说文仲的奶奶和母亲才算勉强止住了哭声。几个孩子见大人不哭了,也由放声大哭变成了低声抽咽。
等奶奶和母亲停止了哭泣,文仲父亲的生前友好就找到文仲的奶奶母亲哥哥以及本家的几位叔叔商量父亲的后事。文仲的奶奶和母亲坚持要第二天出殡,可其它人一再要坚持当天下午出殡,理由很简单,来了这么多客人粮食吃完了,客人走了,活着的人怎么办,吃什么。那时,一个人一年的口粮只有三百四十斤,动不动就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哪能经得起这么多客人折腾呀。最后还是心直口快的陈三叔作主了:“现在是活人要紧,总不能为了尽一点对死者的怀念,去饿死活着的人吧,出殡的时间就定在今天下午吧。”说罢又回过头来询问站在他身边的文仲的哥哥:“你爹死了,你弟弟小,很多事就该你作主,你说吧。”
文仲的哥哥听了陈三叔的话后,“扑嗵”一声跪在文仲母亲面前:“二妈呀,就依了三叔吧,要怪只能怪侄儿无能,求求你和奶奶为了还没成人的弟弟妹妹答应了吧。”哥哥哭,文仲也跟着哭,文仲的奶奶和母亲不得不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下午,天空阴云密布,萧瑟的秋风漫卷着片片落叶,一个劲儿地呜咽着,骨子里透露出一股股肃煞的气氛。送葬的队伍艰难地跋涉在山间小道上。文仲父亲的葬礼十分简单,没有花圈,没有唢呐,有的只是亲朋好友送来吊唁的几个挽幛在苦苦地经受着秋风的摇曳,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是为文仲父亲送葬的唯一的挽歌。文仲和哥哥头顶白色孝布,肩背白色的纤布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在灵柩的前面,为父亲披麻戴孝。一天的哀号,文仲和哥哥的嗓子都已经嘶哑。一路上,他们沉闷地啜泣着,想着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父亲的教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尊颜,这个本来就已经风雨飘摇的家从此没有了主心骨,文仲在心里一声声质问:“苍天啊,为什么不幸总在我的身上降临?天下之大,为什么总找不到我家的一点儿安身立命之处呀?”
父亲下葬了,母亲带着他们几个儿女和文仲的哥哥久久地跪在文仲父亲的墓前,一个个哭得惊天恸地,泪水早已沾湿了他们的衣衫,他们用眼泪和辛酸送别着文仲的父亲,亲友们看着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状,想到文仲的父亲英年早逝,想到这个家经历的非人待遇,没有一个不流下同情的泪水,整个葬礼是在泪水中进行,在泪水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