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颠沛流离
七0年冬,文仲读完了初中,那时的初中学制是两年,而且是半日制,上高中不凭成绩,不考试,实行推荐选拔,升学率百分之五十。整个初中阶段他一直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各科成绩都非常优秀,按现在的招生制度他应当是毫无疑义的高中生。可是在那个年代,他的成绩倒成了他升入高中的绊脚石。快到毕业的时候,以大队为单位上报推荐上高中的学生名单,名单报到学校,文仲的班主任徐老师一看没有文仲,马上找到校长:“这名单中怎么没有我们班的文仲呀,他可是我们班的高材生啊?”
“名单是大队报的,他们可不管学生的成绩。”校长解释道。
“那成绩好的不读高中,成绩差的读高中这合理吗?”
“这有什么不合理的,这个年代谁还跟你讲成绩呀,你的脑袋怎么这么不开窍。”校长还是继续着他的解释。
“校长,学校能不能把这个学生的名字加上去呀?”徐老师请求着校长。
“那不行,这事要大队说了算。”
一听要大队说了算,徐老师来不及吃晚饭就徒步找到文仲的大队书记:“书记,你们上报的推荐高中生名单怎么没有文仲呀。”
“这是党支部讨论决定的。”
“那不报他总该有个理由吧。”徐老师进一步追问下去。
“他父亲不是四不清干部吗?”
“工作队走时不是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吗?”徐老师反驳着。
“他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找钱,怎么还能读高中呀。”
“没有钱是他家里的事,我们总不能因为没有钱把他拒之门外吧,更何况现在是新中国,是社会主义呀,更不能因为没有钱就不让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失去读书的机会吧?”徐老师据理力争。
“亏你还是老师,真是臭老九,你不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实话跟你说吧,就是因为这小子太聪明了,我们大队才不让他读高中的,要是他读了高中混出过人模狗样,不报复我们才怪呢。”书记终于泄露了天机。
听了书记的这番歪理,徐老师憋了一肚子气,但又不好发作,为了让自己的学生能读上书,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哀求道“书记呀,发发慈悲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吧。”
“哼,你的面子,你的面子有多大,不晓得自己算老几,你不也是臭教书的吗,报他不可能。”书记说得斩钉截铁。
徐老师见书记没有半点儿松动的可能,只得闷闷不乐地从书记家里走了出来。毕业那天,好心的徐老师把文仲找到他的寝室里眼含泪水地对他说:“我对不起你呀,平时教你好好学习,你也很听话,没想到好好读书竟成了罪过,是我害了你呀。”
“什么呀徐老师,我这不是很好嘛。”文仲迷惑不解地询问着。
“是这样的,你们大队上报的推荐读高中的名单中没有你。”
“凭什么呀,平时成绩不是我最好吗,为什么别人能读我不能读。”他露出了一脸的茫然和气愤。
“我昨天找了你们的大队书记,好说歹说你们大队就是不同意。”为了不让文仲在心中埋下厌恶知识的根,徐老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把不让文仲读高中的原由告诉他。
回到家里文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原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他知道在父亲的心里一直希望他多读书读好书以出人头地的,没想到父亲竟然表现出极端的冷漠:“没有你也好,我如果不读那点儿书,全家人也不会遭那么多罪,再说家里正缺人手呢。”
文仲见父亲这么说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静静地等待着毕业那天的到来。腊月二十这天是学校放寒假的日子,也是他学生生活的最后一天。散学典礼大会上校长在宣布他们毕业的同时,也宣读了被推荐读高中的学生名单。因为文仲早就知道,读高中他已今世无缘,初中毕业就意味着人生路上读书生涯的结束。在他的心里大队书记的一句话就如同一颗威力无比的重磅炸弹,炸碎了他的读书梦,炸断了他的人生路,炸熄了他的希望火,文仲似乎觉得这个世界不属于他。回顾他有记忆以来亲眼目睹的亲身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失去了对命运抗争的勇气,开始变得麻木自卑。不敢用正眼看一下同学,过去曾经因为成绩优秀而引为自豪的光荣感荡然无存。
这年春节文仲似乎成熟了许多,既没有与同伴们戏耍,也没有在亲朋中往来,所有他这个年龄本来应该具有的活泼昂扬朝气,都不复存在了。正月十五刚过,被推荐上高中的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他也同样是背着行李,不同的是书包换成了铁锨,人家是上学,他是被发配到修水库的工地。
文仲初中毕业后,参加建设的第一个水利工程就是修建磨盘山水库。工地离他的家有十几里路,正月十五,文仲就接到了要他上磨盘山修水库的通知。十六那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起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床老土布缝纫的而且补了几个补丁的破棉被和十几斤大米,家里早已一贫如洗,就是这床被子还是家里最好的。看着和他同龄的人都在继续读书,留下来的都是地主富农的子女,文仲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眼含泪水对文仲说:“孩子呀,是我毁了你的前程。”
“没什么,其实我早就不想读书了,这个社会读书有什么用呢。”文仲违心地安慰着父亲。
看到他又黑又瘦又矮的身躯,将要去承受只有成年人才能承受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文仲的奶奶心如刀绞,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文仲的母亲想到文仲小小年纪就要只身一人前往连大人都害怕的水利工地,心里充满了担心:“儿呀,工地上很危险,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危险的地方你莫去,危险的事你莫做,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家就塌了天啊。”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的心里和全家人一样都在经受着他平生以来第一次生离死别的煎熬。
草草地吃了一点早饭,文仲就准备上路了。父亲抢在前面用铁锨把被子和大米挑在肩上,说什么也要送他一程。翻过了一座山,离家大约有两三里路了,文仲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再送了,父亲这才把东西放在他的肩上,久久地望着文仲的背影,直到文仲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离开父亲,文仲一个人艰难地跋涉在山间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无心欣赏扑进他眼球的一切,满脑子装的都是对学校生活的怀念和对知识的渴望。心情不好步履蹒跚,快近中午他才到达目的地。按照连长的指示,他把被子铺在用稻草搭成的工棚的一个角落里,他和所有民工象狗一样蜷缩在稻草棚里的稻草上。
下午来到工地一看,整个工地数他个头最小,引起了众多民工的关注,有好奇的,有同情的:“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上水利,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
“你是谁家的孩子,年纪这么小怎么不读书呀,是谁叫你上水利的呀?”几个憨厚朴实的老农发出了一连串问话。
看看工地数他最小,不知是羞涩还是胆怯,他什么也没说,他确实也没有心思去回答。还是同村先来的他的隔壁幺姑妈的儿子代他向大家介绍了一些情况。
“作孽呀,大人的事能怪这么小的孩子吗,凭什么不要这孩子读书,不读书也就算了,又凭什么要这么丁点儿的孩子上水利呢。”好心人都愤愤不平地咕噜着。
是呀,他确实力气太小,挖土,他举不动十字镐;钻炮眼,他抡不起来八磅锤。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铁锨往板车里装那用来筑坝堤的石头和粘土的混合体。装料时铁锨碰着了石头,会把手和膝盖骨抵得火辣辣地疼。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他的手和膝盖都是红通通的。第二天他的手就磨出了满手的血泡,第三天血泡破了,鲜血和着泡水顺着铁锨把往下流,泪水顺着脸庞往下流,他真地恨不得扔下铁锨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哭又有什么用呢,能换来谁的怜悯和同情。于是,他就想到能不能干点儿别的,他开始留心观察什么活适合他干。他忽然发现,拉板车是比较轻松的,一路下坡就到了坝堤上,用不着多大力气。他把目标盯向了幺姑妈的儿子他的表兄:“老表,我们俩人换一下,我来拉板车行吗?”
“拉板车,这你可干不来,你别看是下坡,可你扛不住板车下滑的惯性。”表兄说什么也不让他拉板车。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人看来都是有私心的,自己唯一信赖的人都不愿把轻活儿让给他,他就不相信自己会扛不住下滑的板车。
趁表兄去小便的机会,他拉起上满土的板车就走,平路倒还不觉得很吃力,可是下坡的路又陡又长,他使劲儿用肩膀扛着车把,两脚吃力地蹭着地面以增强磨擦力。开始还能坚持,等到下到半坡的时候,车子的惯性越来越大,渐渐地他控制不了车子的速度了,车子快速向下滑去,他的脸憋得紫红,这时倒完土返回的一位黑脸大汉正好从他身边路过,刚准备伸手助一臂之力,他眼看就要被下滑的板车压倒,那大汉见势不妙顺手扛住了下滑的板车,他乘机丢掉车把向旁边跑去,谁知慌不择路,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重重地摔在一个大石块上,小腿部的裤子撕破了,皮被擦掉了一大块,鲜血顺着腿杆往下流,早已布满血泡且正在渗血的手掌又狠狠地在地上擦了一下,整个手掌一下子血肉模糊,他疼得呲牙咧嘴,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表兄赶到将他扶了起来,一边扶一边说:“幸亏遇到了老刘,要不车子从你身上碾过,你这条命不丢也会落个终身残废。”从老表的嘴里他知道了救他的人是邻村的刘永和,他虽然疼痛难忍,但从内心深处还是对刘永和感激不尽。那天下午,连长看到文仲的手实在不能再握铁锨把了,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安排他帮助炊事员打下手。
半个月到了,想到第一次出门,家里一定十分惦记,文仲决定回家一次。晚上点灯时分他才回到家里,一进门父亲首先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掌一看满手都是磨破的血泡,有的结了疤,有的还末结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亮成呀,你这半个月是怎么度过来的呀?”
心细的文仲母亲一眼就发现了他的裤子上自己逢得歪歪斜斜的补丁,十分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一边说还一边挽起文仲的裤管一看,手掌大的一块伤疤十分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腿上,硬是要他说出个究竟。文仲本来没有打算把他痛苦的劳动经历告诉家里的,这一来,看来是瞒不住了,他简要地述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母亲一听马上对父亲吩咐到:“快去找队长,求求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孩子到工地上去了。”
“是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家怎么办啦。”文仲的奶奶也在一旁敦促文仲的父亲去找队长。
“队长啊,你行行好,亮成这孩子太小了,水利上的活他干不来,这不差点把命送了。”文仲的父亲又把文仲的遭遇数叨了一遍。
“可你家里总得去一个呀,你又在林场里,水利上又不要女劳力,他不去谁去呢?”队长解释着。
“能不能少去一个呀”文仲的父亲央求着。
“这是大队分配的数字,我怎么能当这个家呢?”队长显得有些为难。“那好吧,我明天跟大队说说吧。”
文仲的父亲回到家里把队长的意思告诉了家人,一家人都希望队长带来福音。第二天队长倒是来了,不过不是福音:“大队说了,亮成可以不上水利了,书记叫你从林场回来去上水利,你愿意吗?”
真没想到书记会来这一招,一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为难,最后还是文仲的父亲咬了咬牙,回来就回来吧,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孩子上水利了,就这样父亲为了文仲选择了放弃林场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一个月后,到了公历三月末,农忙季节快到了,种棉花,下秧苗一环套一环,上水利的民工开始减少,父亲总算回到生产队操持农活。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三线建设工地上的文仲的代叔叔回来了。
这代叔叔名叫代云汉,五九年他响应党的号召,和文仲本家的二伯父一同到新疆去支边,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又一同跑了回来。因是偷跑回来的,回来后一无所有,文仲父亲给了他们不少接济,粮食衣物钱之类的倾其所有,他们一直都非常感谢文仲的父亲。公社抽人参加三线建设,抽到他的头上,他是多年的老党员,多年的老干部,公社指定他当了负责人。他每次回来都少不了要来看望文仲的父亲。
他来的那天晚上,文仲的父亲备了一点薄酒,倾出家里所有盛情款待了他,席间叙到了文仲:“这孩子怎么没读书了啊?”代叔叔关切地问到。
“现在推荐选拔,因为我,大队不要他读高中。”文仲的父亲说罢就低下了头,仿佛自己对子女欠下了一笔重重的债务。
“那他年龄小,个头也小,不读书能做什么呀?”代叔叔进一步问到。
“那些没人性的东西还逼着他上水利呢。”紧接着文仲的父亲又一五一十地把文仲在水利工地上的遭遇以及大队如何把他从林场赶出来的经过告诉了代叔叔。说到最后文仲的父亲又说:“这不,忙月眼看就要来临了,割麦子挑捆子栽秧这哪一头不是要命的重活,这孩子怎么受得了。”
代叔叔听着文仲父亲的叙述,先是为文仲的的命运叹气,渐渐地又由同情变成了气愤,最后将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击:“这事我来想办法,我们那里正好有人想回来,就叫亮成去换他吧。”
“那亮成干得来吗?”父亲有些担心地问到。
“去了就好办,到了那里我可以安排轻点的活让他做。”代叔叔安慰着父亲。
“那大队会同意吗?”
“这个你别管,我找他们去。”
“这可是个好事,孩子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文仲的父亲从内心发出了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