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返校园
文仲和奶奶在表姑妈家一呆就是半年,姑妈和姑父也待他们亲如一家,表兄表弟表妹都和他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上午上学,下午就把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再教给文仲。文仲和奶奶虽然是背井离乡,但由于姑父和姑妈一家人对他们的善待,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姑父姑母象大树一样为他们遮风挡雨的那份亲情,文仲终生不会忘记。
快要过年了,文仲的父亲来到了姑妈家,说是接他们回家过年。同时,也带来了令文仲和奶奶多少有几分高兴的好消息,地区工作队都撤了,他家的成份仍然定为中农,没收的房子暂时还给了他们。只是文仲的父亲仍然戴着走资派的帽子,贪污了多少钱仍然没有结论,工作队临走时说是房子暂时还给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命运也总算有了一点儿转机,文仲也总算开始有了一点儿难得的自由。
六七年春天,年刚十四岁的文仲在经历过那场生死悠关的劫难之后,又回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校园。说它熟悉是因为半年前他曾被迫离开这里,说它陌生是因为仅仅半年不见,学校已被所谓的造反派糟蹋得满目疮痍。他原本打算重返校园后发奋读书,牢牢抓住这难得的学习机遇,但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美好。
开学典礼大会上,不见了那个戴着眼镜躬着背的老校长。坐在台上正中央的是一个佩戴红袖章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文仲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的校长也是一个走资派,是什么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急先锋,已经被开除回家了。那个戴红袖章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弟弟,在县一中读书刚毕业,是一个什么组织的头头,现在学校的人都叫他尤校长。
大会开始了,只见尤校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先是举起左臂高呼:“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造反有理!”接着就开始作起了开学典礼报告,只听他“吭”了一声之后就开始讲话了:“同学们,资产阶级教育黑线统治学校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要彻底批判刘少奇的”万般阶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读书当官论,也要批判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白砖“论。从今以后,看一个学生好坏如何,不再是看他的成绩如何,而要看他是不是积极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这个学期开始学校不再发教材了,教师上课也不需要书本了,教师的任务就是带领学生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那次尤校长讲了很多,什么批判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哟,什么批判资产阶级十七年的教育黑线专政哟,什么批判读书当官论等等。尽管文仲那时不懂得什么主义,但尤校长那满口充满火药味的革命术语似乎给他一个感觉,学校已经不是读书学知识的地方,而是一个大批判的舞台,是一个造反的战场,往后的事实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开始了,随着大铁钟的叮当声渐渐地在空中消失,来给他们上课的是一向深受学生尊敬且充满活力的杜老师。今天杜老师却一反常态,慢慢地无精打采地走进了教室,手中的教科书被一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报纸所代替。上课了,他有气无力地讲道:“同学们,今年学校没有发书,校长叫我们上课念报纸,主要是念些革命大批判之类的文章。”说罢就开始念起了报纸上的文章。
课堂上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没有了往日的笑声。那时还是小学生的他们根本听不懂那些革命大批判文章。教室里说悄悄话的,打瞌睡的,画画的,看小人书的……五花八门。老师也懒得去管教学生,在那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老师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又怎么去管教学生呢。
果然,就在那年农历三月的一天,学校的造反派组织把全校师生集中在学校后面的一片大槐树下,开批斗大会。那时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同学们坐在绿荫如盖的大槐树下,等待着大会开始。会前各班争相合唱造反有理的革命歌曲,歌声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谁也不甘示弱,仿佛革命热情在每一个人的胸膛中燃烧激荡,谁的歌声最响谁就最革命。
批斗大会开始了,三个批斗对象戴着足有两三尺高的绿帽子,反背着双手被五花大绑地推上了大会主席台。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文仲的班主任杜老师,其余两个也是那所学校的老师。主席台上早就为他们备好了三个独凳,造反派的头头恶狠狠地命令他们三人跪在凳子上。首先由既是校长又是造反派头头的尤校长宣布他们三人的罪行。这时,文仲才知道他们三人,一个是因为出身地主家庭,一个是因为其伯父战争年代自动脱党,离开革命队伍,还有一个就是文仲的班主任。杜老师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学校让他在墙上书写宣传标语,也怪他运交华盖,在写标语时错把“越南必胜,美帝必败。”写成了“越南必败,美帝必败。”一字之差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宣布完他们的罪行,便由他们交待自己的错误。那两个因为出身不好,一向胆小如鼠,一听说要他们自己认罪,就赶忙摆出一副极其诚恳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自己及其家庭进行鞭挞入里的深刻批判,那种诚恳,那种自责,那种痛改前非的决心实在令人感动至极。唯独杜老师至死不承认自己是现行反革命,理由就是写错字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自己发现后就改过来了,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越是不承认就越是不老实,斗争就越残酷,绳子就越捆越紧,渐渐地双手变成了乌黑色,越肿越大,绳子越陷越深。开始,杜老师还能咬紧牙关,脸上豆大的汗珠只往下滚,坚持不吭一声。后来,那些造反派的虾兵蟹将又将瓷碗砸碎堆在一起,令他跪在上面,慢慢地鲜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杜老师实在熬不过了,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我……我是现行反革命,我……我……我有罪……”就这样长达四个小时的批斗总算结束了。
自那以后,参加革命大批判的活动就成了家常便饭,不是批判身边的阶级敌人,就是批判“刘邓陶王”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就连平时的作文也是写大批判之类的文章。到了第二年年底,也就是公历一九六九年元月,文仲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站在革命大批判的舞台上告别了小学,进入了初中。
怀着对初中的向往和对初中神秘的猜测,开始了中学生的生活。那时的文仲说句不谦虚的话,已经成为学生中的成绩佼佼者,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拿来当作范文,算术得满分是常有的事。由于成绩优秀,常得到老师的青睐,文仲对读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满以为进了初中就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自由自在地遨游了,可是他哪里知道,又赶上了开门办学,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学生的主要时间不是在课堂,而是在校外,不是听老师讲课,而是辟山造田。
那时全国掀起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叫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让荒山变成米粮川的豪迈誓言,化作了全国亿万农民的具体行动,就连那些乳臭末干的中学生也走进了“治山治水治坡”的三治大军的行列。课堂搬到了田间地头,一边挖土方,推板车,一边利用空余时间上课。说是上课,其实就是劳累之余的休息。对于还远没有成年的他们,接连几个小时的劳动之后,浑身骨头就象散了架,一停下来就想仰面朝天美美地睡上一觉,哪还有心思上课呀。
辟山造田不仅辛苦而且危险,遇到难挖的还要放炮炸,炸伤炸残炸死人命的事经常发生,文仲的两个校友就是在那个与天斗其乐无穷的三治年代,一个被夺去年轻的生命,一个丢下了一支胳膊,留下了一个“一把手”的绰号至今。
那年春天公社举全社之力,修建东沟水库,说是要赶上第二年五一前竣工,向五一节献礼,就连他们那些学生军也开进了工地。刚到工地的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工地上又开始着手准备午间放工的一次点炮了,这时只听到一声呼唤“狗熊,回去把放在床底下的一盒雷管拿来。”这是狗熊的哥哥时任大队民兵连长的赵大鹏在喊他的弟弟文仲的同班同学赵小鹏。
那赵小鹏比文仲大两岁,年纪刚过十七岁,长得牛高马大,读书虽然不长进,可劳动起来却非常积极卖力,听到哥哥的差遣拔腿就往回跑。
一跑进他哥哥住的工棚,首先看到他哥哥放在枕头上的一包万山牌香烟和一盒火柴。好奇心驱使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后摸仿着大人的样子美滋滋地吸了起来。一边抽烟一边钻到哥哥的床底下找雷管。雷管就放在手头上,小鹏很快就找到了雷管,找到后小鹏立刻就打开盒盖,这时的小鹏竞忘了自己嘴里还叨着香烟,不料烟灰刚好掉进装有雷管的盒子里,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装在盒子里的五十发雷管一下子全都爆炸了,本来就非常简陋的临时工棚被掀了个底朝天,赵小鹏也被炸得四分五裂。
随着一声巨响,一股浓烟腾空而起。远在工地上的民工听到巨响,看到滚滚浓烟,没命似地拔腿就往工棚跑,跑到后一看,人们一下子惊呆了。搭工棚的稻草和树干正在熊熊燃烧,十几米远的一棵大枣树上挂着一条血淋淋的人大腿,远处的黄荆棵上一支胳膊正汩汩地往外流血。连长赵大鹏见自己住的工棚的稻草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只有木杆还在喷吐着炙热的火焰,随即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小鹏……小鹏……”
听到这带血的喊声,围观的人们这才从恶梦中醒来,赶忙拿起水桶以及锅碗瓢盆……凡是能装水的工具都派上了用场,很快就扑灭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从废墟中扒出了已被烧成焦炭的残缺不全的小鹏的尸骸。一个鲜活而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象流星一样在三治工地上消失了。
无独有偶,就在那年冬天,又有一件痛心的事情发生了。公社决定把学校附近的一片山岗改成梯田,学生们自然就成了三治工地的一员。那片山岗本来就是一个坚硬的黄土坡,要改成梯田有的地方还要放炮。学校抽了几个大个子学生专门负责放炮,班长是放炮小组的组长。按照惯例傍晚收工的时候别人都走了,他们几个人就要留下来放炮。
那天和往常一样,班长带着他们几个人装炸药,点燃导火索,一切都按步就班地进行着。可是等到炮响过之后,他们一数差一炮没响,性急的王猛咋呼着“班长怎么有一炮没响啊?”
“别慌,再等等。”班长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关注着前方。过了一会见没有了飞石,没有了硝烟,一切都趋于风平浪静,班长命令大家原地待命,自己飞跑着向哑炮奔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班长伏下身子准备用手掏哑炮的时候,已经被认定是哑炮的它却突然发出一声震撼山野的爆炸声,班长的一支胳膊随着爆破后的土块抛向了天空,人也被当场炸得晕死过去。土块还没有完全落下,人们就拼命地朝工地跑去,从尘土中刨出被掩埋了半截身子的班长,经过医护人员的精心抢救,虽然保住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可是那被炸飞的一支胳膊从此再也与他无缘相会了。毕业后,地方政府为了照顾他,安排他到学校做了一名打钟的临时工。直到现在,每当文仲看到那残缺不全的身影,眼前总会浮现出那血淋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