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椿浣双手捧着明俏要的一堆花花绿绿稀奇古怪食材,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天山熹微的雪露,平昌的红枣,江淮以南的上等糯米……
“我在做绿豆饼啊。”明俏一手捯饬着洗洗豆子,一手用走锤碾碎个头硕大的枣做成了红澄澄的枣泥。
椿浣在一旁看着三姑娘还一边哼着小曲儿,明眸善睐笑靥如花,再扭头望望越来越扁下来的荷包,悠悠叹气了一声,姑娘当真是乐天的性子。
尔后,便掩上门扉悄悄退了出去。
明俏乐得清闲自在,终于不用在深宫内廷里日复一日地操弄着朝堂事,舌战群儒了。
望着那些似乎隔得很远很远的笔墨纸砚,她竟出神。
记得自己当时初次参政,直立立站在面如冠玉还仍旧是太子的胞弟明识初旁边,多少人文臣纷纷持着手中的笏板出来反对。
说公主年岁太小不合规矩更不合时宜,弹劾她自小奢靡成性骄纵跋扈,要削她封地扣她月俸银两,甚至都闹到了要以死劝谏血溅方柱的地步,唯独有一人位列百官之首却缄默不言,然后在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倏地开口。
“安乐公主有何不可?她金枝玉叶,贵为宗室嫡亲公主,正宫所出,身份崇高无上,而且,她之前协助刑部的大理寺卿办案有大功,微臣附议以为,她对大邺忠心无二,有此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是大邺之福。”
短短几句话,振振有词,有理有据,霎时间安静起来,后来便令朝堂上的议论声音风向刹那间急转直上。
这样子,仿佛荀太傅是那金銮殿中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登时瞬息万变,让年少的她略略措手不及,但更让明俏惊讶地,是那个与她前些日子刚刚发生了口角的教书曾帝师后逐渐模糊形同陌路的太傅竟然为她开口说话。
荀寅这个人,心思深沉,思虑过多,他毫无世家风光撑腰,是按部就班连中三元一步步爬上来的,从来都是先帝手下的一把利刃,能在毫无敌我利益的境遇下为她开口美言两三句,已然是不理智不客观的表现,这么一想,他确实当初待她极好的。
再仔细一琢磨,他们原本很好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的呢?
大抵或许是自己开始决定养几个面首的时候吧。
念起来面首二字,明俏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倏地想起来那个与她夜夜共话在清冷的明珠殿相依偎的苏羽青,旁人许是不晓得她的用意,但是当时跟在长公主的贴身宫女翘春可看得清楚明白,那个男人,细细临摹下,眉眼竟然有三分似当朝荀太傅,那周遭的气质,也如太傅一样淡雅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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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大人,尚书府连三姑娘求见。”
传话的青衫小厮弯着腰鞠了一躬,低眉话道。
“三姑娘?让她进来。”
荀寅批折子的手微微一顿,险些一张刚刚写好弹劾人的奏书废掉,他捏了捏眉心道。
“大人今日身体贵安啊?”
明俏欠身行过礼,拿着檀香木盒的右手往前送了送,笑得一脸春光明媚,目光炽热。
“这是?”
荀寅似是不解,旁人如果这般不懂规矩不知进退他早就当面狠狠训斥一番了,但是对这般娇俏软糯的连心钰,他每每提起气来想怒斥,却怎样都狠不下来。
“这是前几日民女向大人说过的绿豆甜饼,我今日特意给大人送来尝尝鲜。”
明俏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几块颜色鲜艳苍翠欲滴的绿豆饼,一股淡淡的豆香弥漫开来,萦绕在荀寅的鼻尖,他细嗅,这味道……
荀寅心下开始讶然,总冥冥之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连三姑娘有心了。”
荀寅摇着折扇的手顿住,面带笑意地伸手捻起一块,仔细看绿豆饼皮是用上好的江南糯米加了初春的迎春花鹅黄瓣制成的,其中的夹陷则是盛得满满当当的绿豆末和昌平的红枣泥,红绿相见别有一番韵味。
尝了一口这令人垂涎欲滴的饼子,不腻不齁,咸甜适中,味道蔓延到唇齿之间,隐隐约约留香,很是好吃。
这连三姑娘竟然还会下厨?在这种代代世家的教养出来的闺阁小姐会干这个也让旁的人唏嘘不已,她的日子已经难到这种程度了?
侧目看着她气定神闲时不时抿唇低头浅浅淡笑,脖颈纤细肌肤细腻白润,似是带着丝丝缕缕的女子幽幽体香,双眸通透,倒是像个从未把任何诡谲事放心上的没烦恼人儿。
想起这三姑娘和其他的簪缨世族小姐还真真是不一样,别家姑娘闲时穿针绣花,偶尔侍弄花草,与家中女眷闲赋消磨时间,她倒是醉心厨艺,有这么一双巧妙的灵手,变着花样弄,不知疲倦。
对她,荀寅眉间微微蹙起来,摊开讲他也不知道,这种很是复杂,这对于向来拎得清想得明白的自己,有这么一段让心此起彼伏且又捉摸不透的情绪,可谓是百害无一利。
自己在这宦海沉浮里朝不保夕,那皇恩浩荡也不过是志同道合的利益之交,朝堂上风起云涌,多少人为此无端丧命,她也不过是一道圣旨被宣判命运的可怜人罢了,这般嫁过来,她在尚书府的岌岌可危地方跟小家小户的庶女无异。
虽然他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护她一世周全,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她若敢当得了这太傅夫人,他就见不了自己的人受那一丁点委屈,看不了眼中容下一丝一毫的沙子。
*
“三姐姐,别来无恙啊。”连晴愫右手摇着团扇半遮盖着脸颊,精致的发髻上让人眼花缭乱的流苏步摇翡翠簪子随风摇曳,叮当作响,无不昭示着她这个庶出的妹妹比她嫡出的姐姐身份高了不知多少,她故意在后院遛弯装作碰巧遇见了连心钰,扬起笑脸来。
“四妹妹最近可安好?”明俏笑了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连心钰的记忆里告诉明俏,这个四妹妹一直是与连心钰不对头的冤家,二人见面就没好脸色,连心钰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不知道明里暗里被这连晴愫欺负排挤了多少,她仍记得十六岁那年善德公主开春日宴,连晴愫当着官家女眷的面,毫不留情分地嘲讽奚落了一遍连心钰,连心钰则是捂着帕子咳嗽不停也垂着眸不去辩解,脸色如灰。
“甚好,前几日刘家二公子亲自登门拜访,说是妹妹我才是连家唯一配得上他的女子,可惜了多年苦苦相思的姐姐,这老太太定下的婚约也有时可以不作数,当真那刘家二哥儿是个浪子。”
连晴愫勾唇,面上带着戏谑的表情,看好戏等待着连心钰哭哭啼啼。
想起来那刘家二公子,明俏恨得牙痒痒,这浪荡公子生性多情,先前死死追着连心钰想要互诉衷肠,日日夜夜地写信鸿雁传书枫叶小笺以表相思之情,对她百般献殷勤,连心钰也是个没脑子的,那般孟浪骇俗的举动也敢回应,当真不怕侵猪笼?
“哦?是吗,那刘家二公子真是有意思,没脸没皮恬不知耻到这个份上,也是与四妹妹相配。”
明俏对这种级别的怼人早就司空见惯,不痛不痒,这等下作的手段,她先前都懒得看。
“连心钰,你别觉得你以后是太傅夫人就了不起,太傅那般高雅的君子能看得上你?不过是迫于陛下的威压才勉强娶了你,劝劝你不要白日做梦了,安分守己些。”
连晴愫听完她这番话,蓦地变了脸色,眼神凶狠死死瞪着明俏,恨不得从她身上生生用眼神挖出一块肉来,将她那张狐媚子的脸挠花。
明俏刚刚嘴角勾起来一个讽刺的弧度,开口想反唇相讥,再论吵架这来来回回几档子事,她当年在朝堂之上与那些不懂变通的老匹夫们都未有人吵得过她,大不了实在是吵不过就拿起自己的马鞭狠狠抽一顿解解气便相安事了。
“看不看得上,恐怕容不得连四姑娘说道。”荀寅的声音倏地涌出来,连晴愫瞪大眼睛一怔,明俏回头也愣住了,二人都始料未及太傅竟然会在尚书府的后院子里,只见那风光霁月的男人踏着青石板迈着步子走到她们面前,目光沉沉地盯住连晴愫。
“荀……荀大人,民女不是那个意思……民女只是怕三姐姐不懂规矩,丢了尚书府和太傅府的脸面。”
连晴愫脸苍白如纸,颤抖着手额头冒出阵阵冷汗,深深埋着头不敢与荀寅对视。
“连四姑娘,请你慎言。”
荀寅视线挪到她的身上,负手居高临下地说着,寥寥八个字,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此时此刻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连晴愫耳朵里,隐隐约约带着显而易见点点怒气,平日里的荀寅总是和和气气带着笑,今日突然板起脸来,很是吓人,连明俏都未曾见过几次他动怒。
“是,是民女的不是,大人见谅。”
连晴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慌得上下牙齿都打颤,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今日如若我不来,你就要被她欺负至此了?”
荀寅声音无波澜的问。
“不,我会欺负到吓哭她。”
明俏摇摇头回应,言语中带着坚定的自信,“不过,大人今日到来,所为何事?”
“今日我来找尚书大人商议事情,顺便来看看你。”
荀寅的目光在明俏身上流转,她穿着一身嫩绿色的绣线绒面绸缎夹袄,套着淡粉蔚蓝相间的广袖流仙裙,三千青丝挽成两个云髻,俏丽又典雅。
“瞧我?”明俏讶然,上下打量了一眼荀寅,他莫不是被人掉包了?
“你做的绿豆饼很好吃。”
荀寅别过头去,沉默片刻,一下来了句这个,但是眼尖的明俏却发现,这个一向克己守礼的男人,竟然耳根很是诡异的突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