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你就喊三姑娘晕倒了,我倒要瞧瞧是谁丢面子。”
论豁得出去,明俏笑了笑,上辈子和这辈子,恐怕还没人比得过自己。
刚讲完这句话,明俏说干就干,突然扶住自己的额头,蹙着秀气的柳叶眉哎哟地叫唤了一嗓子,腿猛地一软,腰肢一松,眼一闭,视线一黑,就这样十分自然地倒在了地上。
椿浣像是还未从刚才明俏的一系列动作里缓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微微抖动的嘴唇,明俏见她没有动作,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转身便跑上台阶徒手敲打着朱红的尚书府门,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晕倒了,三姑娘晕倒了!”
现下,整条街都要知晓,陈夫人乃一介令人不齿的妒妇,欺负那娘亲早逝尚书府的连三姑娘,被当家主母故意磋磨,生生将人在寒风正月里站了好几个时辰,最后把人弄晕过去,才让进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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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那贱蹄子竟然晕倒了?”
坐在厢房里抱着汤婆子的陈夫人品茶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写满了诧异,但转念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这次磋磨针对她,就是想端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别妄图肖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依仗在何处,这尚书府,只要她活一日,一切都是由着自己说了算。
“是,夫人,那婢子还在外面哭天喊地。”
绿碧在一旁摇着蒲扇为她扇暖风,低眉顺从地回应着每句话。
“罢了罢了,让她生病倒也是个麻烦事,让她进来吧,开门去绿碧。”
陈夫人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恨说着,顿时没了耐性,躺在贵妃椅上半靠着蚕丝枕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切,心里暗暗想到,这贱蹄子跟她娘一样。
动不动就晕倒,天生是晦气的病秧子,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荀太傅那样芝兰玉树的君子,怎么会将连心钰许配给他?
陈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绿碧领了主母意思,故意慢悠悠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前,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愤愤说道:“把门开开。”
话毕,头也不回地趾高气扬走了。
留下两个带刀侍卫风中凌乱,在黑夜里从鼻腔中发出来两声不屑的哼声,这高门贵府教养出来的丫鬟还真是不一样。
明明就是个奴贱籍在身,天生叫人使唤的命,有什么看不起他们堂堂正正靠力气来吃饭的人了?
这世道也还真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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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连三姑娘装晕才进去的?”
荀寅坐在榻上捧着一卷古籍,看见袭风强忍住嘴角的笑意,绘声绘色的形容起来三姑娘如何如何化解危机的,模样表情都如出一辙。
他这时脑海里登时蹦出来一个画面,三姑娘翻着白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样子,他不由得噗嗤一声轻声笑了出来。
“主子,先前觉得三姑娘畏手畏脚不敢多言,现在倒是改观了,她真是奇女子一个,聪明伶俐的不行。”
袭风看着荀寅如沐春风般的浅浅微笑,越发觉得二人般配起来,笑着打趣他。
“但是主子,今后如果再有人欺负连三姑娘,该如何是好?”
袭风敛去一脸乐呵呵的表情,霎时间严肃起来,沉着清亮的嗓音皱眉问道。
“你唤追月,告诉她今后蛰伏在三姑娘身边,不要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暗中保护她。”
荀寅在昏黄的油灯下的侧脸忽明忽暗,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一叠书卷泛黄的褶皱页脚,若有所思地说道。
“遵命,属下这就去,保证告诉追月让我们未来的太傅夫人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袭风笑嘻嘻地推门离开,运着轻功足尖轻点便飞出了楼阁不见了踪影。
荀寅瞧着手中的卷宗,突然没了兴致,看着那点点墨印子有些发懵,索性撂下书卷,转身到了太傅府的后院,栽种了一棵桃花树。
清风袭来,皓月皎皎,吹起荡漾开碧波,垂落下落英缤纷,这漫天粉红,落在他温热的掌心,他慢慢收紧手指,那几瓣桃花揉碎在指间。
散出淡淡的香气芬芳,竟让他分外出神,想起来当年做帝师时教习皇子公主的时光。
十三岁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安乐长公主当时还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胚子,扬起一张粉扑扑的鹅蛋小脸,甜甜地叫着身边每一个嬷嬷和宫女,明俏当时最爱缠着荀寅。
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是要和他天天约着下棋的,她这姑娘自小便爱剑走偏锋,旁人都喜欢在温暖的厢房里品茗下棋悠然自得,她却觉得深宫长廊里的桃花林才是人间仙境。
先帝宠爱她,便由着她性子来,随她喜好,便特意在林中造了一个上好的羊脂玉做成的棋盘架子专供他们日日来对弈。
这样快活的时光,他们能相对无言静静对坐整整一个下午,她自小便聪明伶俐,旁的公主学学礼仪女红与偶尔的诗书,她却喜欢策马射箭驰骋江河,纵横捭阖,常常妙语连珠,逗得先帝大笑,最得先帝欢心。
“太傅,你今日是不是状态不好?你又输了。”
明俏抿唇一笑,面庞比桃花都要娇艳上三分。
“是在下棋艺不精,公主现在越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荀寅中指伸长摩挲着手中还带着残余温度的白玉棋子,眼底流露出放松与自在悠然神情。
“太傅,你可不要悔棋啊。”
明俏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一袭芙蓉百花襦裙更衬肌肤如雪,唇瓣一张一翕,似要迷了谁的眼。
“落子无悔。”
荀寅敛去片刻怔愣的神色,面色如常地轻声说道。
“落子……无悔。”
明俏明眸烁烁,自顾自呢喃着这寥寥四个字,舌尖抵住贝齿,下颚缓缓挪动,说出来的声调偏一副缠绵悱恻的意味,她定定地望向荀寅,目光炙热。
眼前面如冠玉的君子荀寅淡雅如莲地正襟危坐,置身于这漫天飞舞的桃花淋漓雨中,独独望向她一人。
银白色仙鹤绕云的官袍交织着点点嫩粉红,明俏心止不住地悸动,她倏地耳朵红了起来,她想,世人说得当真没错,临渊独绝,当世无双。
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
荀寅渐渐从回忆中抽身,望着天阶凉如水的夜色,沉吟片刻,负手独立,眸中神色翻涌,三分心痛哀怨,三分悔过当初,余下四分,皆是天人永隔的无可奈何,慢慢阖上眼眸,再睁开眼时,已然天色蒙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