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抵美的一批中国学人
晚清光绪政府兴办学校,最感困惑的莫过于师资的缺乏,在这种情况下清政府采取了“请进来”和“送出去”并举的措施,不过那只是限于留学生范围之内。
1846年,广东人容闳、黄胜、黄宽三人留学美国,开创了近代中国留美史之先河。而从1872年起至1875年,容闳等人又发起了中国一百二十名幼童官派留学之创举。1876年,中国军事留学生活动也启动了。1877年(清光绪三年),容闳获得耶鲁大学荣誉法学博士,这是中国获得外国荣誉博士的第一人。
可是人们鲜知就在1879年(清光绪五年),有一位在浙江宁波担任过官吏的诗人——戈鲲化,却被美国哈佛大学聘请赴美担任中文教授。人虽不见经传,但事却是划时代的。戈鲲化教授实实在在是中美两国文化交流的开山之先驱。
美国有识之士青睐戈鲲化
戈鲲化,字砚昀。1835年(清道光十五年)出生于安徽徽州(今歙县)休宁县。曾供职湘军充文书幕僚六年,后到上海在美国驻沪领事馆任译文抄写和中文翻译教员。后迁居浙江宁波,在英国驻宁波领事馆再任译文抄写,同时教英、法人士学中文,其中一位学生便是曾任宁波税务司即后来主持募款的美国学人杜维德。彼在宁波十五年,时为清朝五品官——“知府衔候选同知”。
《纽约时报》驻华记者了解到,戈鲲化“早年就以汉语文学上的造诣深厚而著称,他被大清国皇帝陛下赐为政府官员,并获得了佩戴双眼花翎的殊荣。他曾出版过一部个人诗集①作为一位中国学者和诗词家,戈鲲化深受领事罗尔德(Edward Clemens Lord)的器重。戈氏在任译员期间,常与本埠和上海的各美国洋行、英国人把持的海关及税务部门以及美国传教士打交道,戈氏的学识与风度,也令西人折服。”
在西人朋友中,一位在华十二年曾任美国驻华公使馆参赞的传教士畏三卫(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则成了他的挚友。畏三卫能讲华语识写汉字,并喜研究中国学者的著作,此人在1847年出版了《中国总纲》一书,此作曾被美国各大学采用为中国史课本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畏三卫是美国早期著名的“中国通”。
这时美国一位开明绅士、波士顿对华贸易商人法兰西斯·鼐德(Francis P。Knight),即后来的美国驻牛庄领事,他曾在华生活过多年,他目睹美国人在华因为语言不通,因此不论是外事或商业,多不方便;尤其是美国人在中国当领事等职员,既看不懂中文又不会说汉语,加之中美两国当时交往很少,工作被动且效率甚微。鼐德看到了语言交流是一个大问题,但反过来美国自己又缺乏这方面的人才。尽管畏三卫已于1877年由华返美,后受聘于耶鲁大学,任中国文学和语言教授,但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诚如后来的中国驻美公使伍廷芳在1900年所说:“闻哈佛、耶卢两书院曾设汉文教习一席,嗣以从学者稀,遂尔中辍。”
为了解决这个大问题,鼐德发起一次运动,要为哈佛大学物色一位确保汉语教育的教学质量、来自大清国本土的学者,这个运动最终募集了八千七百五十美元,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到年底这笔基金增加到一万元。但是鼐德明白,要在中国招聘到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而且愿意离开祖国到美国来承担这项工作的学者,殊非易事。当鼐德请教了畏三卫后决定把目标锁定为戈鲲化。
1877年2月,鼐德向哈佛大学校长伊利奥(Charles W。Eliot)写信,提醒说,当时英、法、德、荷兰及本国的耶鲁大学均已尝试开设了中文课,伊利奥立即复信表示赞同,对于鼐德推荐戈鲲化也表示欢迎。伊利奥并指示杜德维(E。B。Drew)协助鼐德展开募捐,不久募捐终获成功。
鼐德通过驻宁波领事馆征求戈鲲化的意见,戈氏表示乐意赴美任教。于是从地方到省直至朝廷,逐级上报,最后获得批准,为了提高戈鲲化的身份,据《纽约时报》记者报道,光绪皇帝赏给戈鲲化“双眼花翎”的殊荣;同时还破格地赏给戈氏两个儿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虚授官职的荣誉。
哈佛大学知道戈鲲化不仅本人学富五车,且在美国领事馆长期任职,且是清朝大皇帝恩准其来美执教,因此乐意接受戈鲲化并负担他本人及其妻子和六个子女往返路费,以及在哈佛大学任教的薪金。从此开创了哈佛大学接受中国学者任中文教授之先河。
签订任教合同待遇丰厚
1879年5月26日,美国驻牛庄(今辽宁营口市)领事鼐德在上海总领事馆代表哈佛大学校长伊利奥与戈鲲化签订了三年(1879年9月1日—1882年8月31日)任教合同。
据美国华裔学者张凤在其新著《哈佛缘》一书中披露,1879年5月26日签订的合同,全文如下:
立合同议据:大美国驻扎牛庄领事官鼐德代哈佛书院山长等与寓居宁波之大清知府衔候选同知戈鲲化议定条款开列于后:
一、哈佛书院山长等言定,延请戈鲲化在书院教习官话三年,为期自1879年9月1日起至1882年8月31止每月束脩洋钱二百元正。
二、哈佛书院山长等言定,戈鲲化携带一妻二子住上等舱位,载至干姆白理嗤城,又带一仆住于下舱。路间除沽酒之外,所有一切船钱、房钱、车钱及应用行李等费,均由书院给发,俟三年满后仍照此式送回上海。
三、戈鲲化如三年之内病故,应将其妻子仆人,全数送回上海,一切盘川戈姓不需花费。
四、山长言定,画押之时先支一月束脩二百元,以此合同作为收钱之据。一到干姆白理嗤再支束脩二百元。自开馆日起至一年后即1880年9月1日按月扣除一百元,连接四个月除清。
五、戈鲲化言定,哈佛书院课程、学生多寡、教法章程,均候山长主裁。
六、每月束脩二百元,作戈鲲化一切花费,此外各项杂用概不得向山长另支。
七、合同内束脩二百元,作为戈鲲化一切花费,此外各项杂用概不得向山长另支。今将合同缮就英汉文合璧一式三纸,在大美国驻沪总领事衙门当堂画押盖印,各执一纸存照。
1879年5月26日
当时因考虑欠周,接着又增加“补议”,全文如下:
兹再议定,又加三女住上等舱位,又加一仆妇住下舱,其章程与第二款同,唯三年后仍照现在所搭捷径之船,返回上海。又照。
1879年5月26日
当时鼐德与戈鲲化分别在“合同”上签名,又在签名处盖上美国驻上海领事馆的钢印,而中方则无任何官方机构之钤印。
戈鲲化抵美被哈佛大学聘为教授
依合同,戈鲲化于7月15日偕妻子戈叶氏和十四岁、十二岁儿子及更年幼的三个女儿并一名女佣和女翻译Chin Tin-sing一行九人,由上海乘“葛兰芬勒”号美轮抵达纽约。接着到达麻省剑桥,8月18日到达哈佛大学,当时校长出差在外,由图书馆馆长席博理热情接待。因为校方为戈氏一家准备的剑桥街717号宿舍尚未竣工,故先暂住于医院楼内,接着又迁往梅荪街10号,最后才入住剑桥街。
由于哈佛大学是第一次聘到清朝官员出身的中国学者任教授,是该校开天辟地之举,因此很高兴地给戈氏一家拍了照片,其中有戈氏着清官朝服、拖着辫子、手执折扇的照片,另外还给他五个子女拍了三张照片。这些照片都登在当地报纸上,编辑还加上炫人耳目的报道,因此戈鲲化不仅在当地且在全美引起了轰动。
话说此时,戈氏抵美前一年,即1878年,中国首位驻美公使陈兰彬、副公使容闳,甫向美国第十九届总统海斯在华盛顿白宫呈递过国书,那时尚在排华阴影中,而戈鲲化成了从这个阴影中跃然而出并带光环的中国学者。
培育出五名中文桃李
哈佛大学是美国一所私立大学,它成立于1636年,当时设有神学、文理、政治、法律、教育、医学、应用物理、公共卫生和商业管理等学院。戈鲲化到校后即被任命为中文教授,主教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学及古代经典著作等。他的课题与大学各系互不隶属,可谓一字一珠,一花独放。
戈鲲化刚到哈佛时英语水平很低,但在任教期间,他刻苦学习英语,之后渐渐能用相当流利的英语与人交谈,这使人惊诧而佩服。
戈鲲化于10月22日正式开课,因为他的课程在哈佛大学没有现成的模式,因此他便自编教材,这可能是哈佛大学有史以来最早的由中国人用英文撰写的介绍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诗词的好教材。起初他的教材是一篇小说。他吸收对象不限于本校大学部,举凡有兴趣者,只要交一百五十元便可选修他的中文课。他每周上课五天,每课一小时,在课堂身着官服,起初人们很好奇,但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他要求学生要尊师重道,他自己也恪守师道。
尽管戈鲲化十分认真教学,但起初他只收得一名学生,而这名学生实际上是该校的一位拉丁语教授,其英文名为George Martin Lane,中文名为刘恩。这位教授出于对中文的好奇,源于对新事物的追求,才向戈教授学中文的。其所以出现教授教教授的有趣局面,那是因为当时美国政界、军界、学界和商界尚未认识到中文的潜在作用和力量,故戈鲲化到合同期满也只收了五名学生。但使中国教授满意的是经过三年施教,其中有一名学生已能说上一口流利的中国官话。
戈教授所授五名徒弟——一位是哈佛大学的首位中国留学生,他是十九岁的丁崇吉,此生绰号叫“宁波丁”(Ningbo Ting),1919年丁崇吉曾在上海与唐绍仪和蔡廷幹等合过影,其他为拉丁文教授刘恩和华理士、杜德维等。
《纽约时报》记者访问戈教授后说:“戈教授在宁波时曾教过英国和法国学生,但他今日在哈佛大学教的美国学生的水平,那是远超过了他在宁波所教的任何一名外国学生。”戈鲲化教授亦感到欣慰。哈佛大学也认为“这位大清国教授到美国的使命是有价值的”,肯定了戈鲲化教授的贡献。
在这三年教学期间,戈鲲化十分注意自己来自礼仪之邦、时刻不忘一个学者应有的风度,他从不涉足西方娱乐圈,更不做违法乱纪之事,生活简朴。《纽约时报》赞美戈鲲化“他那优雅的风度,谦虚的举止和与人为善的品格,都给接触过他的人,留下良好的印象”。这个评价虽不全面,但也令人信服,是公允的。
作诗译诗评价高
戈鲲化热爱中国的诗词,他一向认为诗歌最能体现中华民族之精神,因此,他除了授课外,继续用英文写诗。他还利用假期去纽约访友,有时去耶鲁大学与畏三卫谈文说诗;有时也为刘恩教授特别开设诗词课。同时在出席美国朋友聚会时,他会自愿或被邀请朗诵中国诗词。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创作的诗词中的一些诗篇译成英文诗,准备出版这些译作,无奈天不从人愿。不过他对诗歌的热爱,在哈佛大学同事和美国文友心中,无疑矗立起一尊师表和诗人的塑像。
但至今哈佛大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五十页的自译英文诗词教材——《华质英文》(Chinese Verse and Prose),这算是戈鲲化的一件洋遗物,弥足珍贵。至于戈鲲化于光绪初年刊行的《人寿集诗钞》和《人寿集》现则藏于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善本室,它已成为中美学者研究戈鲲化及中国诗词的海外孤本了。
尽瘁三载英年早逝波士顿
1882年,三年合同期很快就要期满了,戈鲲化本盼望在中国农历春节之际,由波士顿赶回坎布里奇家中,与妻子儿女欢聚。但不幸的是他因患感冒已有两个星期了,又未加以重视,结果病情恶化,突然转成致命的肺炎,在这病重期间,伊利奥校长曾亲往医院探望,校长还请了闵纳等医生主治,并找了几位医学院学生在旁侍奉,惜因不治而英年早逝——时为1882年2月14日,享年仅四十八岁。
戈鲲化教授,在美国近三年,经历美国海斯、伽菲尔和亚瑟三位总统的任期,他为哈佛大学的中文教学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1882年2月16日,伊利奥校长在校内亚培顿教堂为之追思,典礼之后,戈氏的遗体安置在由校方为之准备好的外套铜柩的木棺内,然后由校长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随后是白衣戴孝的戈氏长子戈伯甫。棺柩暂厝于家中,之后再举行的祭奠。首由伊利奥校长敬礼主祭,他赞扬了戈鲲化在哈佛大学首开中文课的卓越贡献,接着由中国驻美副公使容闳讲话,出席的还有鼐德和校董胡波、戈氏洋学生刘恩教授以及其他学生,最后由牧师祷告终席。
1882年3月14日,校长乃派杜德维护送戈鲲化的棺柩及戈鲲化在美出生的仅十四个月便夭折的幼子遗体棺木返回上海归葬,戈鲲化的眷属也同船返回上海。
伊利奥校长对戈鲲化的善后真可谓尽心尽力。他将戈氏的两千美元遗产悉数交付遗孀戈叶氏。之后,杜德维在《波士顿日报》上呼吁成立基金会,结果从社会上募得四五千元。校方将这些钱,以每月三百元供其遗族家庭支出,并保证让戈氏儿子在中国求学不辍。
1882年2月14日《纽约时报》就戈鲲化教授不幸病故特意发布新闻,郑重宣布曰:“题记:哈佛大学教授戈鲲化死于波士顿,评价他在这里的工作成果”,深切表达了美国、哈佛大学和他的良师益友,对这位最早聘来美国执教的中国学人先驱的怀念之情,也凸显了对这位最早在美传播中国文化精粹、培养桃李人才的开山人的敬意和谢忱。
令人欣慰的是,至今哈佛燕京图书馆内还挂着一幅身着清朝官服的戈鲲化教授的照片,这是哈佛大学以至全体美国人民对这位“开山人”功绩的最好纪念。
戈鲲化离开我们和美国人民已经有一百二十二年了,他的事迹已尘封上百年,今朝回顾,以示追念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