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走向夏城县委大楼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知道,自己作为来此办案的外地警察,找当地县委领导反映问题确实有些不当。可当时已经身不由已,一是担心小赵和夏一民年轻气盛,说话不注意,造成不好的后果,二是觉得有些问题应该让夏城领导知道。自己虽然是外来人,可夏城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自己无论如何还是个党员,也算是一种责任感吧,党章上并没有规定党员不许向领导反映异地存在的问题。但愿领导能够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为避免不良后果,在进楼前,我再三对小赵和夏一民叮嘱着:“见到领导,千万不要激动,更不要说过头话和情绪话,要客观地把咱们的感受和想法反映给他们,引起领导注意就行了……对了,一民同志,你受委屈的事不要一开始就说,好象是为自己告状似的……”
夏一民同意:“可以,最后说也许更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小赵说:“我看,咱们一是谈卖地的事,把群众的反映告诉他,二是谈谈金显昌这个人。这两个问题谈了,别的事自然就带上了!”
要见领导,先见秘书。我们走进县委大楼首先看见走廊里一个上写有“县委办秘书室”的牌子,就径直向这个办公室。
走到门外,我轻轻敲门。门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
走进屋子,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秀丽背影,她正开着一个卷柜的门摆弄文件,听到我们进来,转过脸来,原来是白冰。这使我想起,金伟曾称呼她为白秘书。
原来,白冰是县委办的秘书。
小赵也感到意外:“你……”
白冰闪着不安的眼神看着我们,轻声问“你们有什么事?”
夏一民抢着回答:“我们找县委领导。”
白冰:“找哪位领导?”
夏一民:“主要领导,我是记者,有重要事情向他反映,请您帮忙!”
夏一民把记者证递过去,白冰看了看,“啊,记者,那你找郎书记吧。不过他正在开会。”她看看表:“大概快结束了,你们等一等吧。”
夏一民:“这……麻烦您告诉我们会议室在哪儿?我们的事很急!”
白冰:“这……急也得等到会议结束哇!”想了想:“好吧,我领你们去!”
我说了声:“那太谢谢了!”
白冰领我们上了三楼,停在一个大会议室门外。她把门悄悄推开一道缝,里边一个人讲话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总之,我们这次会议,就是落实中央开展反腐斗争的部署,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视,联系实际,敢于碰硬,把反腐败斗争开展好。我觉得,当前腐败现象的一个重点是权钱交易,有的人,没有钱不办事,有了钱乱办事,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必须痛下决心,认真对待,严肃处理……”
白冰对我们小声道:“讲话的就是郎书记,大约快完了。”
我从门缝向内看去,可见郎书记约四十七八岁年纪,很有气质,讲话态度很威严,声音也很洪亮,话也讲得很好,很生动:“……同志们,钱是什么东西?繁体的钱字大家知道怎么写吧,它是一个‘金’字旁加两个‘戈’字,这是什么意思?金字代表的是钱,也就是金库,戈字代表的是两个拿着武器的士兵。这也就是说,钱、金库是有当兵的拿枪看守的,是不能乱动的,谁要敢乱动,就要被抓起来,受到法律的处罚!”
郎书记的话停了停,显然是让与会者留下更深的印象。门外的我们也听得入了神。小赵一伸大拇指,小声说:“行啊,这书记有点水平,话讲得真好!”
夏一民:“看来,咱们找他是找对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白冰。她毫无表情,神情冷冷地看看我们,突然把门关严了。
小赵:“哎,关上干什么,讲得多好啊,我还没听够呢!”欲推门,白冰说:“会马上就开完了,你们到郎书记办公室去等他吧,他一会儿就能回去!”
白冰带头向走廊外走去,我们只好跟着。小赵和夏一民边走还边回头看会议室关着的门,似乎还想再听一听。
白冰把我们领到郎书记的门外,说自己有事要离去,她刚走两步,小赵忽然想起什么:“白冰同志,等一等。”跟了过去。
白冰疑惑地站住:“还有什么事吗?”
小赵:“跟您谈几句话可以吗?”
白冰立刻现出戒备之色:“谈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和周春现在没有一点关系,对他的事我一无所知。”
小赵:“不是谈周春。”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夏一民,对白冰:“咱们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谈?”
白冰睁大眼睛:“有这个必要吗?还是在这里谈吧!”
小赵挠着腮,有些尴尬地:“这……那好,我直话直说吧!”他虽然放低了声音,但仍然传入了我的耳中:“你知道,我跟郝平是警校同学,是好朋友,据我所知,你们曾经……处过朋友,是这样吧!”
真是太冒失了,这可是隐私啊。我想回避,可一时没地方可去,耳朵又想听,就没有动。
我注意到,白冰稍现窘色:“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小赵:“不,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可我看得出,郝平的心里仍然有你。在警校时,他曾对我说过非你不娶,对你感情很深。我还知道,他的家并不在夏城,所以分配到这里,就是为了你,没想到你们……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同郝平分手?”
我听出,白冰的声音变调了:“这……是他让你来问我的吗?”
“不是”小赵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可我看得出,他仍然爱你!”
白冰身体好象抖了一下,片刻后才强自镇定着低声对小赵说:“我对不起他,你告诉他,忘了我吧!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白冰了,我已经……已经有朋友了,而且,就要结婚了。”
小赵的声音变了:“和谁结婚?是那个姓乔的吗?他是干什么的?哪儿比郝平强,哪儿值得你爱?”
我看见,白冰的眼睛望着地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赵继续说着:“我想,你是个大学生,是个知识分子,看你的外表,不象是那种庸俗的小市民,更不象是贪图钱财的人,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你也应该是有觉悟的人,周春的事你就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哪里?我们这次来夏城,主要是寻找他……”
听到这话,白冰的脸色突然变了:“不,他的事你不要来问我,他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白冰住了口,不远处有很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她赶忙转了话题:“散会了,郎书记回来了……”
说话间,几个人从楼口走上来,郎书记走在最前面,看到白冰时,脸上露出笑容,主动打招呼道:“白冰,有事吗?”
白冰说:“有几位同志要见您。”指着夏一民介绍道:“这位是省里来的记者,这二位是……”
没等白冰介绍完,郎书记已经非常高兴地走上来同我们握手:“啊,是记者同志?从省里来?太好了,欢迎欢迎,快,进屋,进屋……白冰,你别走,帮我给三位记者沏杯茶!”
2
郎书记的办公室分套间,外间是办公室,一张宽大的老板台后有一张旋转沙发,靠墙处是几张沙发和茶几。里间的门关着,看不见里边的情景。
进屋后,郎书记再次同我们握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你们来得太好了,我们夏城的工作干得还可以,可就是宣传上不去,能写稿的有几个,可就能发个豆腐块什么的,大手笔一个没有,这回你们来,给我们好好宣传一下,再办个学习班,给我们培养点人材……坐,坐,快坐。白冰,里屋有盒‘毛尖’,拿出来沏上!”
小赵还在为刚才郎书记的讲话而鼓舞,有点兴奋地对郎书记大声道:“郎书记,你刚才关于反腐败那番讲话太好了,我们在会议室门外等你,都听见了。讲得真好!”
“是吗?”郎书记高兴地说:“我那只是随便谈谈,党中央说得好啊,反腐败是关系到我们党生死存亡的大事,不严肃对待行吗?”他坐到写字台后自己的沙发中,拿出一盒香烟递给三人:“来,抽烟。”
我们三个人都不抽烟。我原来抽,后来被妻子逼着忌了,现在,为了拉近与郎书记的距离,我把烟接过来,看了看,是一盒大中华。
我感到郎书记误解我们的身份了,把烟叼在嘴上点燃后先开口了:“郎书记,其实,我们俩不是……”刚开口,办公桌上的电话铃打断了我的话。郎书记拿起话筒大声道:“等一会儿打来。”放下后抢过我的话道:“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最爱和记者交朋友。说真的,你们如果真能在宣传我们夏城上发挥作用,我们夏城人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报酬保证比你们的稿酬多得多,发的稿影响大,还有重奖。另外,我们夏城还有土特产……说吧,你们喜欢什么……”
说话间,白冰已经从里屋出来把茶沏好,对郎书记说:“郎书记,我回去了,还有工作……”
郎书记一招手:“忙什么,坐一会儿,难道你不愿和记者结识吗?坐下,替我添个水什么的。”
白冰不太情愿地坐到了靠门的沙发里。
郎书记坐到写字台后边的转椅中,继续对三人道:“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说吧,用不着客气,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
没等我说话,夏一民抢先开口了:“郎书记,我这次来夏城,是调查一些问题,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一些不正常的现象,需要向您反映。”
郎书记身子一下挺起,脸上现出戒备的表情:“不正常现象?什么现象,说吧,我一定认真对待!”
夏一民说:“是这样,你们县有一个叫金显昌的人,您知道吧!”
郎书记又是一惊,警觉起来:“金显昌?啊……知道,听说过这个人。怎么,他有什么不正常的?”
夏一民:“很多,第一,他……”
夏一民的话没说完,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闯进来,挺大声音地冲白冰叫道:“姐夫,白冰在这儿吗……”发现白冰:“啊,你在这儿啊,跟我走……”转脸看到我们,认了出来:“哎……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也认出了来人,他就是那个斜眼歪嘴的丑陋男子,叫什么“小乔”的青年。难道他和郎书记……郎书记对小乔:“怎么,你们认识?这三位是记者!”
“记者?”小乔指着我和小赵叫起来:“姐夫,他们骗你,他们两个是警察,从外地来的,昨天我在金县长那儿见过他们。”又冲我和小赵道:“你们他妈又来这儿虎啥来了?”对郎书记:“姐夫,你别理他们,算个啥呀,到夏城来显威风,到处添麻烦!”
我们三人都看着郎书记。他的脸色变了:“你们……你们是警察?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把自己的证件递过去:“我们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记者,你也没有给过我们解释的机会。”
郎书记把草草看了一下证件:“你们……你们到夏城来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们是来办案的……”
郎书记:“办案应该去找公安局啊,找我干什么?”
我只好往下说:“我们找您不是谈案子,而是想把在办案过程中发现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向您汇报一下。”
郎书记渐渐平静下来,落坐到沙发上,戒备的神情更重了:“又是不正常现象?说吧,我们夏城有什么不正常的?!”
我尽量和缓自己的措辞:“郎书记您别多心,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两天确实遇到和听到一些事,觉得应该引起您的重视……就直说吧,我们听到反映最多的是卖地一事,群众意见很大。”
“卖地?”郎书记笑了:“啊,我知道了,这是一种误解。是,从去年开始,我们按上级精神,把一些荒地卖了……不,其实是把一些荒地承包给个人了,承包期较长,可有些人偏偏叫‘卖’……怎么,这里边有什么不正常的?”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小乔,没有马上回答。小乔却大声开口了:“这有什么不正常,有买有卖,非常正常……你们办你们的案子,管这么宽干什么?!”
我不再看小乔,只是盯着郎书记。郎书记皱起眉头,对小乔一挥手:“你出去!”
“我……”小乔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住了口,向我哼了一声鼻子,一拉白冰:“走!”
白冰没有动:“这……郎书记有工作要我留下。”
小乔:“什么工作?走!”对郎书记:“姐夫,我找白冰有点事,我们出去了!”
郎书记不快地挥着手:“去吧去吧!”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人和郎书记。我们对面坐着,一时都不再说话,室内出现尴尬的气氛。此时,我的心情难以描述:怪不得小乔那么狂,原来郎书记是他姐夫……我们该怎么办?这谈话该怎么进行?然而,已经来了,也无法中途而退,过了片刻,我们的话又继续谈下去,但气氛却大不一样了。
郎书记的态度明显变了,刚才的平易近人不见了,变成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和姿态:“……我很忙,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你们长谈,现在只能简单对你们反映的问题回答如下:一、关于所谓的卖地一事,具体工作由政府负责。工作中出现一些偏差,那是在所难免的。至于你们说的价格过低问题和卖给谁的问题,由政府部门负责,县委只是管方针大计,不能以党代政。对此事,我要调查一下。但有一点你们应该、也一定明白,对任何事物,我们都要看主流。把一些闲置的荒地、也包括一些次生林地承包给群众,让他们开荒种庄稼,一方面起到熟化土壤的作用,过一些年后,再退耕还林,更利于造林;另一方面,通过承包荒地,可以积累一笔资金,从事其他投资。这是一件大好事……”他的话很流利,侃侃而谈,好象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可是,”小赵忍不住打断插话道:“你听听群众的反映去,这里边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吗……”
郎书记摆了一下手,自顾说下去:“至于群众的反映,我们不能不听,但也不能什么反映都听,都当做真理,要看它代表了什么人的意见,具有什么样的倾向。夏城确实有一些告状专业户,这种人,什么事到了他们嘴里都有问题,都要告,夏城人要是都象他们那样,工作还怎么开展?对,不知你们听到没有,有个叫周春的,自己家里出点事,就到处告个没完,闹得我这个当书记的干不了工作,最后竟然把我的办公室砸了,还打伤了我。对这样人的话,你能听吗……”
“等一等……”我忍不住打断郎书记的话:“对不起,郎书记打断您一下,您说这个周春是怎么回事,能把情况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郎书记脸上现出不快:“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他在我们那里杀人后逃跑了,我们来夏城就是查他的案子!”
郎书记听了这话激动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没说错吧,他又杀了人……这事也怪我,平时只注意不干预司法机关工作,缺乏必要的领导,没有指示他们从严处理,到底叫他杀了人……这件事,你们还是去问公安局,他们比我更清楚。咱们还是说刚才的事吧……当前,我国正处于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再也没什么石头可模了,要想继续改革前进,不出一点偏差是不可能的。要允许犯错误,这种错误是前进中的错误,是改革中的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二、这位记者……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夏记者,至于你说的你在夏镇被打的问题,如果属实,应该严肃处理……”
夏一民打断道:“不是如果属实,而是完全属实,这二位同志亲眼所见,是他们把我救出来的。金显昌他私设公堂,触犯了法律,应该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郎书记:“我已经说了要严肃处理,但事关法律要慎之又慎,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对了,这种事,由司法机关处理,你可以向公安机关或法院反映,我不能干预他们独立执法……三、关于金显昌这个人,我认识他,只是不太熟,听到的反映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人说他对夏城贡献很大,也有人说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当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要触犯了法律,照样依法处罚,可事情如你们所说,虽然发生在他家中,到底是他指使的还是其他人干的,还要细致调查。当然,这要由公安机关来调查处理,你们可以详细地同他们谈一谈。”
郎书记说到这儿站起来:“好,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很忙,咱们以后有时间再谈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我们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夏一民站起来还想说什么:“这……你……我……”我拉了他一把:“咱们走吧!”又向郎书记一点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看来,我们不该来找你!”
郎书记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不,怎么不应该,对你们反映的问题我非常感谢,你们说的我都记在心上了,一定认真调查处理。我真愿意和你们好好谈一谈,可实在太忙,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