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路,从遥远的地方蜿蜓而来,又在迷迷蒙蒙的风雪中伸向遥远的地方。
我在这条小路上咬着牙,艰难地走啊走。我走得很慢,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痛苦,但我仍然顽强地挣扎着。一步,两步,三步……汗水从我冻得红红的脸上滚落下来。前面的一颗在风雪中嗡嗡作响的电线杆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计算过了,走过这棵电线杆,我所要去的三哥家就只剩下五公里了。走过这五公里,在那,有我渴望的三哥家温暖的小屋,小屋里有烧得滚热的火坑,窗上有美丽的霜花。那霜花有的像柳叶,有的像海林县原始部落那个小山沟沟里的大森林。坐在小屋里温暖的火坑上,放上饭桌,摊开书本演算数理化习题,疲倦了,凑近窗前,欣赏那美丽的霜花……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竭尽全力想加大自己的脚步,但这一步迈得太大了,也太急了,脚掌上那块腐烂的皮肉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一阵剧烈的疼痛,电似地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又一次摔倒了。幸亏早有准备,不然,我挽着的小包袱又会甩出去老远。
这里面,装着我全部的财产。初中数理化的课本,量角器,三角板,还有半截铅笔头和姨妈家糊窗缝剩下的用来做演算的几条纸。
我现在是在异乡漂泊,而且受了重伤,我想家了,那个原始部落尽管是贫穷的,但那里有世上真正疼爱我的父母,有着无以伦比的美好的春天,有绿莹莹的小草、叮咚作响的清亮的山溪,有令人着迷的小鸟,那小鸟跳上枝头,清清的,脆脆的,像是在说:“你知道吗?”小鸟飞进大森林,“你知道吗?”跃上蓝天,钻进白云“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曾经跟着三哥追踪那只小鸟,追遍了小山沟沟……
我爱小鸟,爱跟随父亲辗转的大书箱子。父亲的大书箱子里有一本画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小鸟的书。
父亲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父亲小时候比我现在的条件还要艰苦,没上过学,刚参加东北抗日联军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后来,硬是凭着自学,上了大学,成为一名财务专家,还是位研究鸟类动物的科普爱好者。父亲不仅仅是我的父亲,更是我知识上的启蒙人。
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一明年考不上大学就像父亲那样自学……
我刚来的时候,三哥让我跟着他在家里学木匠,可是那又怎么能行呢?永远是个无职业的人,连个黑社员都不是,户口永远也迁不来,小盲流怎么会有机会去上大学呢?
我和前几次一样,又一次从摔倒了的小路上挣扎了起来,我的脚疼得更不敢着地了,只好用两只膝盖,借助双手向前一点一点地爬行。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又饿又累,没有一点前进的力量了。我无论怎样挣扎,怎样拼力气,两条腿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给死死地拖住了。
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意外,遇上三哥啊!
在家乡的那个小山沟沟里,也曾经是在这样一条小路上,哦,不同的,只是那是个风雨天,我扛着捆喂牛的青草,手里拿着把镰刀,脚下一滑,跪倒在锋利的镰刀上了,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我不能再走了,只好坐在充满泥泞的小路上一边看书一边哭泣。那次就是三哥把我背回家的。
一阵马蹄响。
一阵叽叽咯咯的说笑。
车上坐着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他们围在一起。一个姑娘用手里的粉笔在一个麻袋上画着什么,另一个姑娘在一旁认真地指点着,“画一个素(树)”,再画一个色(蛇),再画一个……嗯……我想想,——啊!对了,画一个三(山)。好了,我看……”
她看了一会儿,尖声叫了起来:“哎哟!你能找一个该(街)上的能挣七八十块钱的大工银(人)!”
车上的姑娘们都笑了,互相捶打着,继而,她们止住了笑。
“那是谁?”
“那是你姐夫的兄弟吧?”
“哼!光会看苏(书),俺姐可烦他了,春天刚来前儿,在俺姐那住了好几天呢!”车上的那个咬舌尖说话的姑娘伸长脖子,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赶车的老板是个生了一脸雀斑的小伙子。车过来了小伙子朝我瞭了瞭眼睛,我欣喜得几乎流出了眼泪。“你们是我哥那屯儿的吧?”
我刚要站起来,脚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不得不又坐下了,用充满乞求的目光瞅着赶车的老板:“大哥,把车停停,扶我一把,行吗?”
小伙子朝我撇了撇嘴,猛地扬鞭一甩,“叭”马车飞驰而过,掀了我一身的雪粉,接着是那渐渐远去的姑娘们的笑声……
这会儿,风更大了,把地上的积雪卷得满天飞舞。刚刚过去的马车转眼之间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听人讲,在这样的风雪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说这条小路上过去常闹冻死鬼。想到这些,我不由地有几分害怕……
小路,拉得越来越长了,仅仅是两个电线杆之间的距离都变得那么遥远。我觉得浑身象散了架似地痛苦不堪,头有些发胀,眼前模模糊糊地仿佛出现了那个小山沟沟。一只小鸟飞进森林,跳上枝头,又跃上蓝天,飞进白云,“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那只小鸟真怪,看它的尾巴像是鹃形目,但看它在小河旁的沙滩上留下的痕迹,又是象雀形目。究竟是哪一目呢?我真后悔,在家乡的那小山沟沟里的时候,没下决心和哥哥一起捉到它。那时候,我和哥哥用秫秸编了一只滚笼,在山上放了几次,最后一次,眼瞅着那只小鸟从天上飞下来,落在滚笼一旁的树枝上,东瞅瞅,西望望,就要跳上滚笼了!我和哥哥屏住呼吸,生怕弄出声响把小鸟给惊跑了。但那小鸟机灵极了,围着笼子绕了几圈,给我和哥哥只是留下几声“你知道吗?”就飞走了……
就这样,我想着,爬着,心里暗暗地数着自己爬过的次数,“一下,两下……”不知道数了有多少个一千了。膝盖上结满了冰雪,幸亏这是冰雪覆盖的寒冬,不然,膝盖上那层薄薄的棉裤早就磨烂了。
一阵鸭鹅的鼓噪。
一阵村妇们隐隐约约的叫猪的呼唤。
我抬起头,眼前一亮,我发现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笼罩着烟气和雾霭的村庄。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的身上升腾了起来。
我站立了起来,迈出令人吃惊的一步。那一步有一尺,又是一步,那足有一米啊!我像以往在小村那个小山沟沟里和三哥追踪小鸟时一样,开始飞跑了。一尺、两尺、一米、两米、一个电线杆、两个电线杆,我的鞋壳里灌满了鲜血……
脚上的疼痛、一身的疲劳,我全然感觉不到了,我的心中只有三哥家、三哥家有温暖的小屋,小屋窗子上有美丽的霜花,那霜花像柳叶,像小村那个小山沟沟里的大森林,那神秘的大森林中有一只美丽的小鸟,它跳上枝头,钻进森林……
三哥家终于到了,漫长的小路终于到头了。我精疲力尽地扑在大门旁的一棵老榆树的树干上,鞋壳里粘糊糊的,我感觉到我的双脚已经血肉模糊了,我在心底里痛苦地呻吟。
这是一个小院。和姨妈家的差不多。泥垒的院墙,顶上插着柳条相互编织着,像一块网圈在小院的四周。院里拴着两只小山羊,咩咩地叫着,瞅着这个在小路上挣扎了一天的我。
门开了,涌出一团团带着油烟的水蒸气。随着是一阵阵哗哗啦啦油的爆烈声和锅铲的撞击声。三哥穿着件黑绸面棉袄,手里不停地摇着一个墨斗(木工用的画线器具),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不然,一定会像只小鸟一样的奔向三哥。我热切地喊了声“三哥”。
三哥没吭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小院里根本没有进来我这样一个人。但这有什么?他毕竟是三哥呀。在家乡的那个小山沟沟里还是三哥带着我追踪那只小鸟,是三哥把那只小鸟的叫声学给了我,“勇夫,你听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三哥终于开口了,但眼睛连瞅都没有瞅我一眼,只是硬梆梆地三个字,如同三块石头落地。
“怎么了?”“脚,我的脚烂了。”我期待着。我想,三哥会心疼我的,会收留我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那样,我会看好多书。用不了几天,初中的数理化就全学完了。然后,我就要去学高中的,学大学的。再然后……
但是,我哪里注意到,三哥那曾是一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里,早已经寻找不到小时候在小山沟沟里带我追踪小鸟时,所闪现的纯真和灼热了。
岁月,能够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也会磨灭一颗善良童稚的心!
三哥真的没有再理我,一个人走向大屋。
屋里有人说话了,那是三嫂的妹妹:“在道上我就见到他了,现眼劲儿,叫银(人)老板子扶他上车。”接下去的听得出是三嫂:“来这养着来了。我他妈没那碗闲饭,春天来前儿,你姐夫让他留这里干点木匠活,多来钱啊!他不干,说出来不是为了挣钱,不为挣钱出来跑什么呢?”……
我扭转身,甩下一串泪珠,又走出了三哥家的小院。
我已经没有力量行走了,只能坐在地上像个失去双脚的残疾人那样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吸引来了很多的大人、孩子们围观,有人同情有人嘲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赶车的老板,这会迈着鸭步,抱着双肩走过来了,在我的面前站定,鄙视着我:“你呀,丢人!”
我默默地从车老板和围观者的身旁一寸一寸地挪过,尽管我样子很丑陋很被人瞧不起,但是我的心灵却是盛气凌人的,你们算什么?好好嘲笑你们自己吧,我有上大学的雄心壮志,我有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你们有吗?你们永远都不会有,连想都不敢想,你们的渴望至多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也只配一年365天起午更爬半夜地从事最野蛮最原始的农业劳动!我呢?我有理想,我在为我的理想而奋斗。那时,我一旦想到“理想”、想到“奋斗”这两个神圣的词汇,我就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力量。我一寸一寸地挪出村外,天色完全黑了,寒冷的夜来到了,父母远隔千里之外,有谁能收留我住上几天呢?
村外空荡荡,我被浓浓夜色淹没了,不用担心有人会鄙视我了,不用再顾全尊严了,我匍匐在地,像一条断尾的蚯蚓那样不息地、顽强不屈地蠕动着又爬上了漫长的小路。
一下、两下,一寸、两寸,一米、两米,每向前爬一下,我的双脚都会涌出鲜血……然而我信心十足,我要爬过高山、爬过河溪。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寻找到我所渴望的明媚的春天。那春天里的大学校园,充满了男女同学们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