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投无路,老支书给了我一个栖身之处,让我去守江通。这是孤伶伶的一座大房子,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只有两条大狗陪伴着我,夜里北风呼嚎、大雪纷飞,大房子像是在汪洋大海中飘摇颤抖的破船,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掀个七零八碎……这里有一百多垧土地(1垧等于15亩),春天来人播种、夏天来人管理、秋天来人收获,冬天呢,就要找个像我这样没有家庭负担的小盲流或是老光棍来看守大房子,在这饲养二十多头猪和二十多条耕牛,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往大火炉里填塞玉米芯,把个大火炉烧得通红。火不能停,在我之前的一位七十岁老光棍,健壮如牛,一口可以嚼得碎石头的大马牙,每天咯嘣咯嘣地生吃豆饼,津津乐道谁谁家的娘们屁股圆。皆因这一天梦寐以求地瞥见了一个过路女人蹲壕沟里小便撅起的屁股,兴奋得喝了一瓶子烧酒,夜里忘了填玉米芯,冻死了!我在这个老光棍的阴魂还没散去的大房子里一面不停地烧火炉一面学习。用一毛五分钱买的简陋的圆规画着不同直径的圆,铅笔头用完了,没有钢笔,就用圆规上的钢笔尖蘸着墨水演算数学题,这时我的数学已经学习到解析几何了。这里,一个冬天除了每月生产队驾着马车来送一次猪饲料和人吃的玉米面,没有任何人可以聊聊天说说心里话,不过,这时,我才15岁,还没有那么多人生的烦恼,每天能挤出点时间来读书学习就其乐无穷了,人生就充满阳光了。
在这里,我的脚渐渐地好了,可以放开脚步走路了。这天傍晚,我早早地把牛圈起来,把二十多头猪喂好了,告别我的两位不会说话的忠实朋友——两条大黑狗,我为两个物理课本上的名词“质量”和“重量”朝松花江对岸的富锦县城的六中去请教老师。校园里的中学生们都好奇地瞪着我,那时的我,除了有一双熠熠闪亮的大眼睛和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园脸,挥身上下穿戴得像个讨饭的,头上戴的是已经褪了毛的陈旧的狗皮帽子,那是从姨妈家装破烂的筐子拾到的,穿的破棉衣绽着棉絮,有几处干活时挂烂了,垂着布条,像锦旗下边的流苏,我快要走近教学楼时,犹豫了,担心这样会被老师当作讨饭的或是不法人员给轰出去,同时也实在吃不住那么多双充满潮弄鄙夷惊讶的中学生们的目光。
我当时是一副与世隔绝的野人模样。
我怯生生地退出校园,在校园外徘徊,是一种强烈的求知的欲望驱使着我迎向一位从校园里快步走出来的女老师:“老师!”
女老师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我,相信是被我这一双充满求知欲望的大眼睛吸引了,她停下脚步,“你找谁?找哪一位老师?”
我胡乱地编着,我不得不撒谎。我说:“我找高二教物理的张……不对,是李……是孙……是……”
老师替我说了:“是徐,徐宏印老师,对吧?”
“对对。”我忙说:“就是徐宏印徐老师。”
“给高考辅导班讲物理的那个?”
“是!就是那个老师。”
我这样回答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在语文课上学过的“撒谎的孩子”,心里好一阵不安。
我沿着女老师指引的方向,找到了徐宏印老师家,那是松花江堤坝下的一栋红色砖瓦房当头的一户。已经是撑灯的时候了,老师家在火炕上已经放好了桌子,老师的爱人,一位高大脸色红扑扑的中年女人端上来了一大盆大楂子粥,一家人正准备上炕吃晚饭。突然进来了我这样一位衣衫褴褛陌生的年轻野人,徐老师一家人都怔住了。
“我找徐老师,我要问一道物理题!我……我在江对面守江通看窝棚,我是……”我想老实坦白:“我是个小盲流,我不是坏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怕这样的坦白反而让老师一家人视我为危险人物,下逐客令。是啊,那个时候北大荒的盲流成员极为复杂,有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有隐瞒家庭出身在外漂泊的地富反坏右份子,还有当时让人谈虎色变的前苏联克格勃,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看守的江通窝棚的附近,就有一户人家在地下挖了个洞穴居住着,我一直怀疑他们是克格勃间谍人员。
徐老师没在意那么多,对我一点怀疑都没有。他向他的妻子和两个漂亮扎长辫子的女儿赞扬我:“看看,人家这劲头,学习心如铁,不怕风与雪啊。”
老师的妻子把大楂子粥端下去了,老师的女儿把火炕上的饭桌也撤下去了。妻子和女儿和善地陪徐老师给我讲解关于物理学的“质量”和“重量”,足足讲了一个小时,然后和蔼地问我:“怎么样?懂了吗?”
我嘴上说着:“嗯,听懂了。”实际上我仍不明白,但我不好意思再打搅老师一家人了,为了我的一道物理题人家肯定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道物理题直到我后来上了大学才彻底弄清楚了。
从徐老师家出来,已经八点多了。北大荒的冬天天黑得早,八点钟已经是夜半更深了,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外边正刮着烟炮,风雪交加,像无数条疯狗无数条野狼在冰封千里的松花江上狂奔、撕咬,愤怒地嚎叫。
我顶着愈刮愈烈的烟炮,在黑暗中沿着来时的方向奔跑了很久很久,我看守的那座大房子,怎么也找不到了。恐惧,向我袭来,孤独向我袭来……这样的风雪夜,一旦走迷了路,即使不被冻死,也会冻掉鼻子冻掉耳朵或冻掉手脚。这里看不到灯光、看不到星星,旷野茫茫,黑暗无际……一股来势凶猛强劲的暴风雪把我扑倒在地,头朝下栽进雪地,这居然是条被风雪掩平了的沟壑,深不见底,我越是挣扎越是沿着雪窟窿朝下沉落。
我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惊讶地感觉到:我的耳朵已经变成像木头片一样僵硬了,只要轻轻地一掰就会掉下来。我悲哀至极,恐怖得要死,我这样死去,要到明年冰雪消融的时候才会被人们发现,我就这样孤独地死去吗?我要上大学啊!
绝望之际,积雪覆盖的地下隐约传来说话声,我绝望了,我以为我已经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已经冻死了,是我的灵魂在飞向天堂,听到的是天堂里的声音。可是我没死啊,还有感觉啊?我细细地听,“天堂”里有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啼哭着的是婴儿。万般恐惧中,我的眼前开启了一扇门,一双大手把我拖进了一个温暖的洞穴,里边闪着昏黄的烛光。啊!我惊喜得要命,我没死,我会上大学的!这里住着一户人家,是我在江通常见到的那户一直被我怀疑为前苏联克格勃间谍组织的人家!男的是个壮汉,黝黑的面孔,女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善良地冲我微笑着。我说我的耳朵就要冻掉了,救救我啊,我要烤火!壮汉一口湖南乡音:“烤不得,千万烤不得!”壮汉从洞穴外边舀来了一盆雪花用雪花为我轻轻地揉搓我冻成木楂片的双耳……
若干年后,我知恩图报重返这片土地寻找这户洞穴人家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洞穴,生活在了阳光下,成了改革开放后北大荒最早的万元户,县长亲自给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戴上大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