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知是凌晨几点钟,迷糊中路遥被尿憋醒。演出结束以后,乐队的大家在人民公社的院子里吃夜宵喝小酒,后来男生们都睡在公社收容醉汉的窑洞里,据说那个窑洞里的大通铺巅峰时候一晚上睡过几十个人。
路遥和阿麦被安排睡在管师傅家,和管师娘睡在一间房里。刘竞博哥几个还在和麒麟恋男的乐手们喧闹。路遥早上起太早,不像男生们喝了酒更有精神,就和阿麦就先回到管师傅家里洗了澡睡下了。
这会儿迷迷糊糊中起身,迷迷糊糊里,张哥唱完最后一首时下面“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的喊声,还有鼓声,张哥的嘶吼,都还萦绕在路遥耳旁。路遥就着月光摸到衣服穿上,推开门去找厕所。
管师傅家里的厕所在院子里,月光洁白,院子里像反了光一样,路遥摸到厕所,拉一下垂在厕所门后面电灯细长的电线。没有抽水设备,从旁边的大桶里要舀起一瓢水冲了厕所。夜里凉凉的,抬头看着月亮,葡萄藤在月色下也泛着光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细听了一下,是管师傅和张哥的声音,大半夜的两个人怎么还不睡。本不打算偷听别人讲话,路遥准备回去睡觉,但是管师傅的话比腿先传到了路遥的耳朵里。四周都睡下的夜里,人交谈的声音比白天里清晰得多
“真的不再看看了”
“不了,看了也没用,省点钱,留给老婆孩子”。
夜里好凉,路遥当下就没了睡意,腿也迈不开了,只呆呆原地站着,后面他们两个人说什么都没再听进去,脑子里想起的却是晚上张哥的演出,最后他跪在炕上的样子。连张哥走到她面前都没察觉,路遥吓了一跳,嘴巴张开问了一句张哥,再合上却是沉默。
路遥听到了,她不能装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她知道,就算自己听到了又能怎么样,自己从来都不是那个站在张哥身旁的人,能够和他一起直面这无边的黑暗。
张哥背向月光,路遥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得见轮廓。他转过身,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在白色的月光下,烟雾是透明色的,慢慢散去,张哥慢慢弯下腰,蹲在几盆蒜苗旁。
“别跟其他人说哈,巡演才刚开始呢”
“......”,路遥默不作声,院子里有蛐蛐,吱吱吱吱个不停,这些蛐蛐也在和路遥,和张哥分享这片月色么。张哥扭头看了看路遥,咧开嘴,路遥看不清楚张哥的笑容,只看得到张哥的一排牙。
“别露出这副表情嘛”,张哥站起身,把烟蒂丢在脚旁,用鞋底踩灭掉,“时间到了,我会让管师傅通知你们的”。
“张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路遥觉得虚伪。
“那时候我还在煤矿井下卖苦力,每天下了井,走十几公里路,抡起铲子铲煤,吃喝拉撒都在井下。井下是黑乎乎的,出了井工友都黑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在矿上待了好几年,闭上眼就睡觉,睁开眼就挖煤,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来”。
月光下张哥的背影,有点儿佝偻,“本来想挖个几年挣点钱就走,可是,在黑黑的井下待得久了,让我离开,我有些害怕,我感觉我也成了黑的,洗不掉的。”
“后来矿上来了个工人,会吹萨克斯,出了井就站在煤堆上吹,吹伍佰,周华健的那些歌。我喜欢听伍佰。后来,他就拉着我一块儿,他吹着,我跟着瞎嚷嚷,工友们说我们是矿地兄弟乐队”,说完这些,张哥沉默了很久,他又点了一根烟,静静地抽着,有一片云飘过来,浮在月亮上,“后来,我们一起下矿的时候,矿下透水了,太快了,只有我离井口比较近,被救了出来。”
“我出了医院,一个人坐车瞎游荡,那个晚上,冷的不行,我推开人民公社的门,我说,这里能不能唱歌,我想唱歌。”
路遥沉默,只有月光,冰冷,洁白。
------
第二天本来约好要去城墙上迎接日出,结果这些人昨晚喝得醉醺醺,赖到中午才起来。路遥在院子里帮管师娘喂鸡,阿麦烧了壶热水站在窗台下面洗头发,湿漉漉的金色发丝在阳光下面闪着光。
管师娘熬了一大锅粥,准备了些凉菜,吃过之后管师傅尽地主之谊,带着大家做半日游客,来逛平遥的县城衙门,帮麒麟/歪蜜/恋男在县衙门口拍了集体照留念。伸手比划v的时候,感觉大家好像就只是来旅游的旅行团。
歪蜜几个男生和恋男的乐手们年纪差不了几岁,在城墙上跑来跑去,瞎喊瞎叫,打成一片,麒麟的几个人和管师傅靠在墙墩上抽着烟闲聊。太阳好大,阳光好晒,游客络绎不绝登上城墙,拍照留念。
路遥和阿麦在城墙上草草溜达了一圈便下去找了阴凉地儿吃雪糕。阿麦今天仍然穿着一条红色的细带连衣裙,耳朵上缀着一双山茶花耳钉,小小的鼻尖因为炎热沁出涔涔汗滴。她掀起冰柜拿出两瓶沙棘汁,找小卖铺老板撬开瓶盖,插上吸管递给路遥。
“你昨晚干嘛了,我睡到一半发现你不见了”,想到和张哥的约定,路遥面不改色的接过冰冰的玻璃瓶,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小小的谎“太热了,我就去院子里吹了吹风”。
“哦,这样啊,”阿麦凑上来,鼻尖都要抵着路遥的脸颊“昨天恋男的贝斯还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这辈子都不会有”,路遥面不改色的吸着沙棘汁,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哎呀,不要说的这么绝对嘛”阿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细弯弯的弧线,她肉肉的小手托着脸蛋坐在路遥对面。看着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的游客,有个小小的孩子,手里握着泡泡瓶吹泡泡。
“沙棘汁好喝吗”
“嗯,好喝,好甜”,路遥摇了摇即将玻璃瓶底的沉淀物。
“我们这里沙棘汁就是很甜,我小时候哭闹的时候,外婆就给我买沙棘汁喝”。
小女孩的妈妈给她擦了手,抱起她走远,阿麦还是望着之前小女孩吹泡泡的位置,“我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喝沙棘汁,平遥是我外婆家”。
“啊”,路遥啊了一声,看阿麦不如平常那么欢快,略带迟疑的问她“那你不回去看看吗”,
“早都卖了,那个破房子,连地皮一起卖了”阿麦平静的喝完沙棘汁,咚的一声放回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
------
下午三点多,毒日头过去了,把设备拆了塞进车里,管师傅把张哥叫到一旁,给了张哥500块演出费,张哥接了,毕竟是三支乐队的演出,管师傅还跟张哥说了些什么。路遥远远的看着,听不见,只看到张哥点头,点头,再点点头。
——
——
——
(每周五周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