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是怎么在这驻唱的?”路遥忍不住开口。
张哥之前在人民公社驻唱过,就连歪蜜和恋男几个人,也都是搬设备的时候才知道。管师娘笑呵呵,手指将鬓间的碎发抹到耳后的,放下手里的碗,抬起头,回想着。
“好多年了,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是大冬天,冷的呀,冷风一吹,鼻子都要被刮掉的时候。那就是那么冷的一个夜里,我和他爸在窑洞里,他爸正在往炉子里加炭,外面就进来一个小伙子,问我们这里让不让唱歌,我们有之前从别处退下来的话筒,他拿着话筒站在炕上就开始唱起来。”
管师娘用手指搅动着水里的洗洁精泡泡,眼睛里亮晶晶的,“从那以后小张就留在我们这里,唱了两年多,唱累了就睡在旁边的窑洞里面,我们要给他点出场费,他也不要。”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写了一首歌,不过需要帮手才行,就离开了我们这儿”,路遥知道,张哥写的那首歌,就是《走出矿上》。
“不过他走的时候说,他有一天会回来,在人民公社的土炕上唱出这首歌”。原来是这样,路遥握着扫帚。不过,为什么是现在呢。
人民公社酒吧院子里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麒麟/恋男/歪蜜龙省摇滚巡回演出,唯在今夜8点,错过不再”。
窑洞的双推门敞开着,张哥和管师傅蹲在门槛上,刘竞他们几个正在坐在炕上调音,条件比较艰苦,不像之前在科技馆那次演出那么敞亮,阿麦那套锃亮锃亮的鼓往炕头上一挤,其他几个人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不仅如此,路遥这会儿才看出来,麒麟队里之前那个长发飘飘的键盘手没来,代替他的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儿。不过由于台子实在有点儿挤,他只能把雅马哈支在炕下面弹。
恋男的主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青岛啤酒的玻璃瓶,冲炕上的歪蜜喊话,“我一直很想问,你们到底是什么风格啊”。
不等博哥发表,肖扬手握话筒抢答道“我们是小超载风格,目前正在寻求转型,还缺一个键盘,有意者请加我qq”,说完还很有风度的鞠了一躬。
听到这话,张哥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上次你们不是说在写新歌吗?怎么样?写好了吗?”
眼看肖扬拿着话筒又要胡说八道,博哥直接从炕上跳下来,蹦到张哥面前,像被语文老师批阅作文的语文课代表,“写了好几首了,可总觉得不够好,感觉不对”。
张哥点上管师傅自卷的旱烟,抽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有时候,不是感觉,是选择”,张哥也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站起来拍拍博哥的肩“快去,再走一遍,感觉就对了”。
傍晚时候,管师娘煮了满满一大锅揪面片,混合着各种切成丁的蔬菜和猪肉,路遥拿起大勺盛了一碗,师娘说,演出是个力气活,干力气活儿就得吃面,只有吃了面人才有劲儿。
混合着蔬菜丁肉丁的面片吃着津津有味,在夏天的傍晚吃这么一碗揪面片,额头也要渗出汗来,吃完了确实觉得浑身是劲,路遥都觉得自己久违地补充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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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多,平遥古城白日里游客的喧闹已经散去,只有主街上的民宿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远离主街的巷子们已随着黑夜开始入眠,从零零散散的窗户里透出白织光。
人民公社酒吧的大门敞开着,今夜为了迎接他的老朋友们,酒水半价。窑洞里的小木桌子已经坐上了人,不知道在哪里劳作了一天的平遥原住民们,正就着花生米小口喝着汾酒,院子里也摆起了桌子,这样子感觉像在摆酒席。
歪蜜第一个上场的,条件着实艰苦,只有一个百灵鸟的音箱,蹲在柜台下面的扎啤上,吉他手共用一个监听,鼓手用一个监听,贝斯手惨遭嫌弃,连监听都么有,张哥站在柜台后面充当起了调音师。
肖扬拿起话筒就是一阵刺耳的啸叫,他不得不把话筒拿得离自己再远一点,清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们好,今天的气氛是相当的热烈啊,我们是来自龙城大学的歪蜜乐队,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哦对,还有一个姑娘”,阿麦坐在后面打了一下镲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哦对,我们还有一位姑娘,此刻她正站在柜台后面吃花生米”,肖扬话筒一指,指向路遥,在一片淳朴的注视下,路遥放下手里的花生米,白了肖扬一眼。
“今晚我们带来的都是翻唱的歌,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歌,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歌的时候,我们也会像张哥一样,再回来人民公社来给大家演唱!”肖扬激情澎湃的发言宛如乡村婚礼上请来的土味司仪,阿麦在擦片上叮叮叮叮敲四下,刘竞博哥阿川收到指令,开始蹦跶。
今夜仍然是超载翻唱专场,歪蜜一连演出了超载的五首曲子。阿川背上阿麦刷给他的fender贝斯,清新的薄荷绿搭配乳白色,帅气夺人。他现在不专注低头在琴板上了,时不时的就回头和阿麦交流下眼神。其实鼓手和贝斯手谈恋爱挺好的,作为乐队的节奏底盘就稳了,相比博哥和刘竞像两头发疯的山羊,路遥明显感觉到两个人配合的默契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意外的说,肖扬唱歌还挺好听的,上次在科技馆的演出没怎么仔细听,现在站在离土炕这么近的地方,虽然话筒音质不太好,但是肖扬的声音还是很清,很亮,不过他双手抓着话筒闭起眼睛深情的模样,可能看惯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路遥觉得反而有些搞笑。
其实博哥一直给歪蜜写曲,不过到现在还没交出点啥,博哥之前弹了好些小节,其他几个人都摆摆手表示拒绝。博哥写出来的,要么神似超载,要么就是没啥亮点的和弦。虽然几个人目前的配合度已经和初雪的那个夜里截然不同了,歪蜜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歌,总不能一直翻唱超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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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今晚是压轴上场的,10点钟麒麟上场的时候,人民公社的院子里都站满了平遥的村民,手里夹着烟,提着酒瓶,掀起衣服敞亮开肚皮,都想看看,当年那个卖唱的小张,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听说他在龙城有了些名气,他现在在唱什么歌呀。
张哥站上土炕的时候,下面响起零星的掌声和欢呼,上台的张哥变得酷酷的,没有开场白,手势一打,就开始了。麒麟的吉他手技术都很硬,一连串压制的riff很有气势,张哥整个人都变了,他在唱歌的时候压低了嗓子,眼神变得凌冽,一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伸向正前方。路遥觉得他有点像狼,像老狼。
气氛被麒麟带得更加热烈,其实路遥也不知道这些个村民们平时听不听摇滚乐,听不听得懂摇滚乐,他们平时的娱乐项目是什么。但是站在柜台旁边,站在这些村民身边,路遥又能感受得到,所有人都在分享着那种兴奋的,打开的,被张哥的嗓音,被吉他,被鼓声所感染的颤动。肖扬挤在柜台旁边,摸着下巴,刘竞和博哥已经兴奋的冲到炕前面和兴奋的村民一起pogo起来。
在最后一首歌之前,张哥终于说话了,“最后这首,《走出矿上》,送给我的兄弟,送给人民公社”,鼓点缓缓,张哥的嗓音低沉,像雨后的闷雷,行进的铁轨:
【黄河是一条巨大的裤腰带我就要被勒死了
煤矿是一颗黑色的心脏我就要被挖空了】
主音吉他和节奏吉他同时爆发,鼓点像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张哥近乎撕裂地嘶吼“给我力量好吗!我要看透那真相!给我希望好吗!我要抓住那光亮!”路遥觉得身体好像僵住了,像被定住了,她的内心拒绝继续听下去,身体却动弹不得,张哥站在炕上毫无保留的样子,好像正在撕开自己的表皮,把跳动的心脏,连血带皮递到路遥的手中,路遥不敢接,肖扬站在路遥的身旁,已经红了眼眶。
“给我力量好吗!我要看透那真相!给我希望好吗!我要抓住那光亮!”最后的最后,已经将自己啃食殆尽的张哥,跪在土炕的边缘,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他的手里仍然抓着话筒,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今夜的人民公社,属于人民!我唱的歌,属于你们!歪蜜!恋男!你们唱的是什么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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