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来,喝药了!”桑青端过碗来,递给崔昭。
没有反应,崔昭坐在榻上,正在看兵书,看不出喜怒。桑青只得拿起调羹,舀起药递到崔昭嘴边。
明明都好多了,还让人伺候喝药!桑青心里嘀咕着。
不是她不愿意伺候,只是这段时间经过这些事后,她总觉她和节帅之前,没法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相处。这种感觉怀怀的,让人想逃,让人不自在。
崔昭看着兵书,看起来很专注,调羹来了张开嘴巴,也不说话,也不看桑青,这种状况持续到喝完整碗药。
还真兑现了“像原来一样”的承诺。
“咣当——”桑青在门槛上摔了个四脚朝天,碗的碎片散落了一地。接着听到了桑青的哀嚎声“血——我的手!”
崔昭听见了动静,眸子沉了沉,想要朝那边看看,但终究还是沉稳地盯着兵书,目不斜视,专心致志。
只是,那兵书翻了一页又一页,竟也完全记不得自己看了什么。
桑青处理完地面的碎片后,简单地包扎了自己的手指。果然心里不能想事,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手指划了个大口,脖子一侧也被飞溅的碎片划出一道痕迹。桑青在那里暗自庆幸,幸好不是脖子划了一个大口,那自己小命可就完完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只见曹安平慌慌张张地跑来,附在节帅耳朵一阵耳语。
崔昭听罢立刻起身,披上外衣,向桑青命令到:“让人备车马,去马场。”
马场?难道与卫戎有关?桑青来不及细想,一路小跑去叫车马。
车马准备完毕,崔昭踏进马车,曹安平想要上车,却被崔昭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
桑青迟疑了一下,那只手真的是伸向自己的,心里一阵窃喜,把自己的手握过去,紧紧拉住节帅的手,登上马车。
许是节帅这次病得挺严重,那手心微冷,又有一点汗涔涔的感觉。
曹安平在原地尴尬了几秒,一边跃上马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谁稀罕坐马车,骑马不好么,凉快。”
马车内,桑青小心地盯了盯节帅的清峻的侧脸,想要问问是不是有卫戎的消息,又想到上次在马车内,节帅很介意她关心卫戎,那种让他发怒的事情,她可不敢轻易去做。然后又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服。
“怎么了,不舒服?”崔昭看着桑青垂着眼,绞着自己的衣服。
他终于主动和自己说话了,这几日他都铁青着脸,除了非必要的对话,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好似那冰山,让人望而生畏。
“没事......节帅,你带我去马场,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不放心,桑青鼓起勇气,抬起眼眸问到。
“卫戎回来了。”节帅盯着桑青清澈的大眼睛,风轻云淡地说到,但眼眸却不禁紧了紧。
“所以,节帅是想让我去说服卫戎,说出他是否是突厥世子?”桑青不安地问到。
在心中自己早已认定他是自己的挚友,她必须要再次确认节帅和三皇子的策略是对他有益而无害的。
“假若他真是突厥世子,你们真的会帮他登上可汗的位置,而不是把他交给现在的新可汗吗?”纵然知道节帅不喜欢自己关心卫戎,桑青还是鼓起勇气问到。
“把他交给突厥可汗,对三皇子并无益处。”崔昭言简意赅地说到。
桑青看着他沉静的表情,黑色的眼眸像没有星星的夜空,深邃无边,也让人无法琢磨。
但不知为何,她从心底选择笃定地相信他。而且卫戎除了相信他们,目前也别无更好的法子。
“我信你。”桑青笃定地盯着崔昭的眼睛说到。
桑青不知为何,感觉到他的眼睛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脸上的冰冷表情也融化开来。待要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刚刚走进马场时,张啸廷许是听到马蹄声,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抱拳躬身作揖道:“不知节帅、参将要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昭负手立在原处,曹安平上前将张啸廷扶了起来,桑青趁机悄悄溜进了卫戎的房间。
“牧监,听说卫戎昨天夜里平安回来了,节帅非常挂心卫戎,也是想查明攻击我们的黑衣人来历,所以来看看什么情况。”曹安平看着张啸廷布满血丝的眼睛,知他昨夜定是因卫戎的事情没有休息好。
张啸廷将节帅和曹安平迎进马场旁边的屋内坐下,沏茶倒水后坐下细说卫戎回来的经过。只不过都是些粗略情节,但为什么人所救?对方为什么会救卫戎?这些关键情节,张牧监以一问三不知的状态糊弄过去。
卫戎房间内,桑青看着躺在床上的卫戎,他的身上遍布伤痕,虽然经过了仔细的包扎,但从卫戎苍白的脸色也可以想象白布下面伤痕的触目惊心。
“别担心,我没事。”卫戎瞧见桑青难受的表情,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到。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那日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们才引开了黑衣人,都怪我,不应该跟上来,拖了你的后腿,我还以为……”桑青越说越难过,眼眶不禁湿润。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死?”卫戎看着桑青湿润的眼眶,反而心中一喜,笑着问到,身上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呸呸!胡言乱语,你才不会死!”桑青想要上前捂住卫戎的嘴巴,忽而又觉得不妥,手举在半空,无处安放。
“你会舍不得我死,是不是?”卫戎伸出手掌,握住桑青停留在半空中的手。
他的手因为在马场干活的原因,厚实而略略粗糙,桑青脸一红,赶紧抽回手来,不太自在。卫戎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闭口不语。只是他真的想知道,桑青会如何回答他。
“当然舍不得啦,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铁哥们!在整个军营,除了大哥,就属我俩关系最好!”桑青提高嗓子,微微掩饰自己的心虚。
“如此甚好。”卫戎平静地回答,只是桑青没有发现卫戎的语气中有一丝失落。
“卫戎,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节帅和三皇子怀疑你是突厥世子……”桑青吞吞吐吐地说到,仔细捕捉卫戎脸上的表情。在她心里,她希望他不是突厥世子,但是一系列的迹象和黑衣人事件的发生,让人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确是。
半晌沉默,卫戎入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太阳晒得黄沙飞扬,像极了马群奔过草原的景象。
“是。”他不想欺骗桑青。除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桑青是女儿身,除了他早就喜欢上她,他想向她坦诚,用尽力量去保护她。
桑青很惊讶卫戎的坦诚,但看到他目光如炬,十分信任自己的样子,不禁又感到责任重大,三皇子和崔昭真的能成功帮卫戎重回草原为王吗?
历史上三皇子李恪没有登上太子之位,这些事情他不想去关心,只是担心节帅在这场政治漩涡中能否全身而退,只是担心卫戎是否会有性命之忧。她只是想关心和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但是,好像现在除了选择相信,别无他法。而且现在种种证据也已直指卫戎,若是崔昭赶他出营,他会更加危险。
桑青能想到,卫戎自然也能对自己的处境作出合理分析。“节帅说三皇子会助你登上王位,不会把你交给突厥可汗。”桑青看见卫戎脸色凝重,赶紧解释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与不是,都由不得我选择。”卫戎又看了看窗外,目光微微收紧,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矮屋内,张啸廷还在和曹安平“打着太极”,曹安平见张啸廷说到关键处又绕回开头,敬他之前在军中多番照拂,念及二人多年交情,也不好发作。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他不得不秉公办事。
崔昭坐在木椅上,用手指轻叩椅子把手,不动声色。
“不要为难师傅了。”门口传来少年的声音,坚定沉稳。
原来是桑青扶着卫戎来了。
张啸廷见是卫戎来了,赶紧上去扶住他往外面走,低声斥责到:“不在房间休息,出来做什么?”
“师傅,不必再隐瞒。这或许也是一条好出路。”卫戎按住张啸廷的手,认真地说到。
昨夜师徒二人分析目前的局势也分析了大半夜,以目前的状况,他们是万万不能离开营地,离开营地,必定是死路一条。
张啸廷知是无法隐瞒,无奈摇头叹息。
卫戎上前右手抚着左胸,微微躬身道:“突厥世子阿史那戎见过节帅!”阿史那史突厥王室的姓氏,刚才卫戎的行礼也是突厥之礼。
崔昭眼神并不在卫戎之上,似乎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中。崔昭紧紧盯着桑青扶住卫戎的手,由于身高差异,那姿势不像扶,倒像是亲昵地挽住卫戎的手臂。
桑青瞧见了那眼神,赶紧扶卫戎过去坐下,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节帅身边。
卫戎将这一切收于眼底,脸上不动声色,心中一沉,看来,节帅对桑青的感情也不简单。
“听闻突厥王室男子都会在身体上刺上王室图腾,以彰身份。那日你落水,不见你身上有任何图腾。”崔昭把弄着佩剑上的美玉,看起漫不经心地问到。
卫戎看了看身后的张啸廷,张啸廷点点头,抽出张啸廷腰间的匕首,割掉卫戎脑勺后的一片头发,卫戎慢慢地转过头来。
只见一幅狼图腾赫然出现在卫戎头上,那图腾上的狼龇牙咧嘴,凶悍无比。正是突厥王室的图腾!
“妙!突厥大王子为保子嗣果真有深谋远虑。”崔昭收起佩剑,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大唐朔州节度使崔昭见过突厥世子。”
“节帅不必多礼,我只是一个被众人追捕的末路世子,承蒙节帅照拂,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卫戎脸有笑意,自嘲地说到。
“世子放心,三皇子的承诺,我们一定会兑现。”崔昭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到。
“倘若有机会重回草原,阿史那戎定饮水思源。”卫戎拱手亦郑重说到。
两个人中精英的会晤对话,桑青觉得这一幕甚是养眼,自己是不是见证了历史上的重要时刻呢?桑青暗暗在心里开心。
接着卫戎详细说出了自己被救的过程,在被黑衣人逼上山崖绝路之时,自以为那日必死无疑,不料被另一队蒙面人所救,那一队蒙面人正是突厥大王子的旧部下,突厥骠骑大将军的死士。被救后他被安置在山谷中一个偏僻的地方修养,待身体有所好转才被转移送回军营。
那骠骑大将军家族在突厥中地位举足轻重,虽知他之前忠心于大王子,新可汗刚登王位,也暂时不敢对他痛下杀手,也不难想象,突厥新王登基,内部也是重重矛盾。
张啸廷立在一旁,看着卫戎小小年纪,已略有大王子当年风范,心中不觉为之高兴。只是今日承认身份以后,今后的路途到底如何,一切都是悬而未决。
走出马场,桑青使劲地呼了几口气,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卫戎平安归来,节帅和卫戎相谈甚欢,所有担心的事情,很顺利圆满地处理好了,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节帅,今日我是否立了大功呢?”桑青心情大好,之前的阴霾完全扫去,调皮地看着崔昭。
“你想要什么奖励?”崔昭偏过头问到,眼里笑意荡开。看来近日确认卫戎身份,心情也十分大好。“随便提?那我得好好想想,等到以后想到的时候我再提,行吗?”桑青高兴地挽住崔昭的手臂,开心地大叫起来。
“行。”崔昭一本正经地回答到,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今天的景色似乎格外的好,精神也好了很多,也是因为二人之间的隔阂好像在这一问一答中涣然冰释。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留下曹安平在风中凌乱。骑马,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