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听得一阵抽抽噎噎的哭泣,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席上。
翠云说道:“你终于醒啦!谢天谢地,阿弥陀佛,谢菩萨慈悲垂怜,保佑你这个可怜的人……。”语音哽咽,却充满了欢喜。
陈双转头看去,见翠云跪在一块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观音神像磕头作揖。直磕满了九个响头,才转头向陈双看来。陈双见她双眼红肿,脸上花一块、黑一块的,都是泪痕,却充满了欣慰,双眼中透出喜悦不胜的光芒。
陈双道:“翠云,这是哪儿呢?”
翠云道:“这是观音庙。”
陈双游目四顾,见神龛上供着一尊观音的神像,四壁萧然。天色黑沉沉地,庙中烧着一堆火,柴草哔哔啵啵地燃着。
陈双道:“这座庙,已很久没用了,我们……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翠云道:“白天我说半个月前,小姐嫁给了吴二公子,你就昏过去了。无论我怎么叫你,怎么摇你,你都昏迷不醒,着实吓得我六神无主。你是通缉犯,身份特殊,我怕你被人看到,可就遭了。我想了想,观音庙这边比较荒僻,很少有人来,要安全些,我就把你拖过来了。”
陈双缓缓坐起,忽然觉得背上一凉,隐隐生疼。转头一看,肩膀上的衣服刮破了一个大洞,肩上有几条刮痕。
翠云道:“你太沉了,我不太拖得动,到庙外时,不小心让你的肩膀磕了一下,对不住了。”
陈双道:“不碍事,翠云,将我这身臭皮囊拖过来,你肯定累坏了吧。”
翠云道:“不累的。”
陈双叹了口气。道:“我睡了很久了吗?”
翠云点了点头。道:“你一直昏睡不醒,我担心死了,也想不到办法帮你,当真一筹莫展。只好诚心向菩萨祈祷,祈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降福于你,以广大源深的慈悲愿力助你脱离苦困。”翠云转过头,对着观音神像磕了三个头。说道:“菩萨慈悲,弟子从今往后,每天颂念三遍《心经》。启智破愚,化解烦恼。也祈求菩萨降恩,泽惠广大百千万众,脱离苦海,早获福荫。”
陈双见她满脸虔诚,火光辉映,照得她玉容清秀,脸上仿佛散发出慈悲的明光,不由得心生敬畏。
陈双心中感动不已,想着自己对洛彩凤恋慕得那么深切,她却移情别恋,转嫁旁人。而从未放在心上的翠云姑娘,却在自己最低落之时,搭救自己,求菩萨渡化自己,这般恩情,深重无比。和洛彩凤的无情绝义相比,翠云竭诚以待,温柔细腻。洛彩凤带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伤痛和苦恼,见到翠云,却只感到说不出温馨。陈双忽然觉得,翠云不知比洛彩凤好多少倍。陈双说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你待我这么好。”陈双这话,发自肺腑,脸上涨得通红。
翠云浅浅一笑。道:“那有什么好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对人好,人家感恩,便想要回报你,自然会对你好。”
陈双道:“从今往后,我要好好对你。”
翠云脸色不悦。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小姐吗?”
陈双怔了一怔,想到洛彩凤时,脸上失意遮掩不住。道:“翠云,小姐当真嫁给吴二公子了吗?”
翠云道:“千真万确,我干嘛要骗你?”
陈双道:“我自然信得过你,我是想知道,她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还是另有缘由。”
翠云道:“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啦,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么骄傲。要不是心甘情愿,她会嫁吗?”
陈双道:“我还以为……哎!我应该早就明白的,吴家与洛家才真正算得门当户对。洛小姐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我什么也没有,她倘若跟着我,只有受苦受屈。她嫁给吴二公子,正是得其所哉,幸福美满。”陈双虽想让自己开脱,但心中酸溜溜地。又道:“我家境贫寒,早应明白我是高攀不上的。”
却听翠云悠然说道:“要说幸福美满,我看也不见得。”
陈双一听,便知话中有话。不由问道:“这话怎么说呢?”
翠云道:“先前嘛,你出去走镖后,吴家托张媒婆来说媒。张媒婆天天来串门,她先是夸赞洛家富有,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又夸赞小姐的母亲持家有道,贤惠得力,小姐的母亲得她称赞,对她很是欢迎。张媒婆就取得了小姐的母亲的信任,她来洛家就更方便了。她又夸赞小姐美若天仙,女工针织样样精通,心灵手巧无人可及。小姐的母亲便说是小姐自个儿学的,都没教过她。张媒婆便说小姐是遗传了母亲的优异品质,品德端庄,贤惠美丽。小姐这样秀外慧中,当然不能嫁错,得是个财富声望与洛家半斤八两的人家,而且那人家的公子也要人品端正,志意高洁,方能攀得上这头亲事。小姐的母亲就问,哪里有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公子?张媒婆就搬出吴家来了。说吴家数代经商,资财豪富,如今购置了几千顷良田,街上也有好几个店铺,每年单是从佃户手中收得的租金一家人都用不完。什么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吴家祖上收藏的珍珠玛瑙、翡翠玉镯、古玩字画也不知有多少。除开看得见的资产不说,就是没有明码标价的,也不知值多少钱。”
陈双嗯的一声。道:“那小姐的母亲怎么回答的呢?这就答应了吗?”
翠云道:“每天张媒婆来的时候,我都去给她端茶倒水,也正好有机会旁观。小姐的母亲听到这些话后,脸上笑呵呵地,我瞧她那神情,虽然没有答应,可也是有几分心动了的。她说小姐的婚姻大事要由小姐作主,她虽是作母亲的,建言献策、规劝引导则可,却不能强迫小姐嫁给谁。张媒婆便说小姐的母亲通情达理,单凭这份见识,就高出其他人不知多少来。”
陈双嗯的一声。道:“张媒婆也很聪明哦,不然怎么能光靠一张嘴,东家门出西家门进就能发财呢。”
翠云道:“那也不是,有的人的聪敏是天生的,旁人讲什么,他领悟极快,一点就通。张媒婆这种不叫聪明,而是不负责任的瞎说。总之,她怎么都行,我就是不想看见她。”
陈双道:“那她还经常让你看见吗?”
翠云道:“那些天都是的。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小姐喜欢字画,以后每次来洛家,就会带着一副字画来。她说她有什么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顾恺之的斫琴图。她拿着画给小姐讲解,说得自己很有品画的水平,其实根本就狗屁不通。小姐说她的画全是赝品,问她怎么得来的。她说是吴宝驹托她送给小姐,吴宝驹就是吴家二公子了。她说吴公子知道小姐待字闺中,无以为乐,便送些图画供小姐娱乐。小姐若有所思,得了图画后,对张媒婆的戒心就弱得多了。后来她又拿来什么文君抚琴图、高山流水图、竹林七贤饮宴图、还有萧史乘龙图。多得很,我也记不得这许多。小姐品玩那些古画,倒也看得津津有味。等张媒婆走了之后,有一天小姐忽然对我说,真想不到,吴家二公子倒是个风雅人物。”
陈双问道:“那照你看来,吴宝驹是个怎样的人呢?”
翠云道:“小姐的话正好被她母亲听到了。第二天,张媒婆带着吴宝驹来到洛家。当天吴宝驹穿着一身白衫,修眉裁鬓,整齐素然。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看上去倒也文质彬彬。他带来的有一本广成子崆峒修仙图集,不知真伪,说要请小姐鉴赏。小姐是爱画的,就和他见面了。当时我也在场,小姐问了他一些关于字画的常识,他也能对答如流,措辞清雅,谈吐不凡。对很多字画的来历、以及牵涉到的人物故事他都了如指掌,细致地给小姐讲解。小姐听得入神,总说自己在家宅得久了,孤陋寡闻。吴宝驹就说他家收藏的古玩字画极多,只要小姐允许,他就每天带来供小姐赏玩。哎!也不知小姐是怎么想的。后来,吴宝驹就经常来了,没过多久。张媒婆又来洛家,提及两家联姻的事。小姐是不答应的,可是他们请来了她的三个姐姐并姐夫,加上她的父亲母亲,一家里八个人不分朝夕,劝说小姐。说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吴家是很好的了,倘若不嫁吴家,就没有哪家适合。小姐心烦的时候,就带着我去渑池旁坐着散心。”
陈双心中一呆。想着以前和洛彩凤在渑池旁相会的事,那地方留下了许多回忆。洛彩凤心烦的时候为什么是去那边散心,莫非她那时候想到自己吗?
只听翠云说道:“她不是绝情无义之人,她偶尔也会想到你的。”陈双心中一喜,随即转悲。道:“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嫁给吴宝驹了。要是那时候我能陪伴在她身边,听她说她的烦心事,她倾诉出来,或许就能够破愁解闷了。那个时候,我正好得知自己成了通缉犯的事,不是在长安,就是在秦家寨。”一股无可奈何之情涌现心头,陈双苦恼不已。幸好翠云在旁给他说些话,这份苦恼才又得以缓减。
只听翠云又道:“后来,朝廷颁布了通缉令,你成为通缉犯了,满大街都张贴着你的画相。小姐为此伤心了很多天,那些天人们都在讨论这事,说为什么你会这样?要劫夺官银?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你不至于劫夺朝廷官银,行此不法之举的。三言成虎嘛,这样说的人多了,小姐也开始相信了。我跟小姐说,陈双公子不会是坏人的。她说朝廷的榜文难道还会是假的?陈双要不是劫夺了官银,逃脱在外,肯定早就回来了。我说陈双公子为人老实本分,不会做这种事的,小姐不要相信片面之词。小姐便很生气,叱责我。我陪她多年,她很少叱责我的,我就不敢再提这事了。我们又听说朝廷派兵围了你家,将你父母都软禁了。没过几天,便听说你父母逃跑了。这事人们也热论着,都说是陈双劫夺了朝廷官银,找到了更好的安顿之所,回家接他父母享福去了。村里的人不知事实真相,说什么的都有。小姐每天都听到对你不利的话,郁闷得很,她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又不断劝说,这么几面围攻,小姐终于不堪重压,答应了吴家的婚事,十五天前,吴家接过去了。”
翠云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小姐也有许多言不由衷的地方,好事成双,我希望你不要恨她。”
陈双眼里早已湿润了。道:“我……我不恨,也……不怪她。我只希望吴宝驹好好待她。”
翠云又道:“哎!这就难说了。那吴家二少先前表现得温顺,我也以为小姐所嫁得人,一生幸福了。不曾想那吴家二少为人极坏,他家加重了租金,租赁他家田地和店铺的佃户们都恨得要命。十天前,村子东面一个佃户因迟交租金,吴家二少带人去打了人家一顿,至今重伤在床。这还不算,他放纵家丁想非礼那家的老婆,逼迫人家典当家什来还。我陪小姐去了那边后才慢慢打听到,这些年来,吴家所干的坏事真是不少。欺软怕硬,积怨重重。”
陈双道:“你先前不是说吴宝驹文质彬彬,像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子弟,应该知书达理,诗酒传家才对啊。怎么会这样恶毒呢?”
翠云又道:“哎!先前他来洛家时,果然谈吐儒雅,让我们相信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公子哥,我们都是他蒙蔽了。他怎么蒙我们的,你恐怕永远也想不到。他每次来洛家前,都先去拜访村中的吴学究,要吴学究教他点应酬得体的话语。他将吴学究教的那些典雅词句背熟了,其实好多做人的道理他都不懂得的,文句词理他完全不知道,不过倒把自己包装得诗书识礼的样子,等他来到洛家时,正好现学现买,照本宣科,我们都被他蒙住了。”
陈双道:“哟,那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作假的呢?”
翠云道:“古书上说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矣。个人的修养不会一次获得,而是平时一点一滴积少成多的过程。”
陈双暗暗赞服。心道:“这话很是在理,以前从来没发现翠云懂得这么多。”
只听翠云又道:“他当时作假骗过我们,但不久后,他没找吴学究点拨,表面装出的儒雅就一天一天褪尽,渐渐展露出他的本来面目。他好逸恶劳,喜好斗鸡走马,嗜赌成性,而且赌品极差,每次输了钱,就以欺霸乡邻解气。小姐发现他这些歪风邪气之后,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给他讲些成由节俭败由奢的古训,又例举石崇斗富,因为富不仁,终于自食恶果,弄得遗臭万年的故事劝勉他。他先前还唯唯否否,敷衍几句,但绝不肯改。小姐说得多了,他就疾言厉色起来。小姐生性柔软,在洛家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当作掌上明珠,不曾说过半句狠话,颜色稍微不够和善些,就算最大的惩罚了。如今委身于他不到半月,就受了这委屈,恐怕以后要艰难了。”
陈双乍听得洛彩凤嫁人的噩讯时,为之痛心疾首。此时听得翠云备述一遍,得知详细经过后,心思渐渐转宽。道:“真苦了她了,可我无能为力。”
翠云说了好半天的话,有些累了。陈双道:“翠云,你歇会儿吧。”翠云点了点头,靠着神龛歇气。
陈双叹道:“世事无常啊,想不到会是这样。”忽听得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说道:“诗艳,那边有座庙,我们去庙里歇歇。”
一个娇惋的声音说道:“你说去哪里,我总会听你话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