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这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他生怕遇到秦家寨的贼盗,又担心秦家寨已放话给其他山头的强盗,沿途设伏。但只要一想到老家十里铺还有洛彩凤等着他,便归心似箭,再没什么能够阻挡,巴不得即刻便赶到洛彩凤的身边。告诉她自己发了财,并向她求婚。
他心情轻松,甚至很愉悦。这次出门走镖不顺利,弄丢了镖银,还被朝廷列为通缉犯。这些不幸,使他十分难过。但想回家后再慢慢想办法。他心中想着,总之不管遇到多大的磨难,只要还活着,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
陈双在夜里走得不多会儿,天便亮了。他不敢走大路,一怕遇到官差,二怕遇到强盗,因此只走狭窄的羊肠小道。白天也不敢多走,便藏在山间休息,放着马儿吃草。等到夜间再催马赶路,一路径往东南而行。
定西府距离洛阳路程不过五百多里,但他也走了二十多天,才赶到洛阳的西边。遥遥一看,见洛阳城雄踞一方。此时是后唐长兴三年,后唐以洛阳为都,虽经不少战火,仍繁华热闹。
陈双的老家在洛阳北面十里铺,他不敢白天从城中经过,躲在树林里歇脚。到了傍晚,路上行人稀少了,才绕道向北。
陈双从傍晚走到夜间,才赶到乡下老家。他家是在十里铺西一条小河的旁边。夜色笼罩下,小山村显得格外寂静,灯火已熄,想来乡民们白天忙于农事,都很累,天一黑,吃过晚饭便即入睡。养精蓄锐,等待第二个黎明。
陈双自小便在此生活,这个小小的村落里随处都有他生活的痕迹,也印下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哪个山洞里躲过猫猫,在哪棵大树上发现的鸟窝,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那样新鲜。
这里远离尘嚣,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简单而又诚挚。假如张三掉了一把镰刀,给左邻右舍一讲,很快就将传遍村子。人们纷纷会关心地问:“你今天带着镰刀去了哪些地方?好好回想回想,是落山沟里了,还是落在草窟窿里了?”、“也不要太着急,说不定你的镰刀是落路上了,有人去山里做活,回来定会看到。等他那边放出消息,说捡到你的镰刀时,你再去拿回来。”
这里的人不会过多地计较,假如王二家的牛跑出去吃了李四家的麦子,李四的老婆会狠狠地咒骂一顿,扬言要索赔。但李四却劝说‘清明前还借他家的牛来犁地。’李四的老婆一听,索赔的话便收起不提,叽里咕噜抱怨一阵,火气消了不少。再等王二提着两斤白酒,背着几袋子麦面上门道歉时。李四家将王二的麦面退还,炒上几盘小菜,把酒喝了,道理讲了,这事也就算过去,芒种、秋收时节又相互帮助。
这里的家长里短都瞒不住。大到某家的读书郎上京赶考,高中状元。小到某家吵架,甚至是鸡飞狗跳、燕子砌窝这类小事,都会成为田间地头人们热聊的话题。
陈双想到这些,心中便觉恬静安宁。他想:“江湖中人算计太深,争得太凶,也很不要脸。从今往后,我也不做什么镖师了,便在这里度过余生。只要过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纵然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是快乐的。”
他只觉得与世道离得越远,纷乱就会消失不见,心中的安宁又更多了几分。
陈双心道:“想来彩凤也已睡了,我还是先回家看看,明天再去找她。”他慢慢走向河边,看到了自家的房子。他离家已久,此番归来,但觉眼前所见到的村庄、大树、房屋、河流,甚至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没一样不是他熟悉的,没一样不包含着他童年的记忆和感情。他明白事理以来,很少有心思回忆过去,他都快要忘记这些老伙伴了。
陈双想这些的时候,已走到自家的门前,三间木屋静悄悄地。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个时候,爸妈已经睡了,我也不要去打扰他们。”他将马儿栓到马鹏里,解开绳索,将一箱一箱的白银搬下马车,再要搬到自己的卧室里。他抱着一只装满了银子的箱子,走向自己的卧室。但见房门紧闭,门把上结着蛛丝网。他心中想:“我出门很久了,爸妈也没来开过我的门。”正要伸手去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现而过,有意无意地向他父母卧室的门上瞧去。只见父母的卧室的门上也结满了蛛丝网,门已上锁。
陈双心中诧异。暗想:“爸妈难道也没在家吗?”他走到父母的门前,看得更清楚了,门上了锁,结满了蛛丝。像是没人居住很久了。
陈双这才感到有些恐慌。他轻轻一推,只觉得手也有些颤抖。门开了,但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几张朽桌残凳,别无一物。
陈双心下发寒,欲哭无泪,他定了定神。沉思着:“爸妈是走亲戚去了吗?可绝不会一去不来啊。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他们会去了哪里呢?”
他眼光一扫,却见桌上放着一只油灯。他心中一亮,摸出火舌,点亮了,要抬起来照亮找找,看父母离去前,是否留得有什么信件。他只把油灯一抬,便从油灯底下带出一张黄纸。陈双忙将黄纸取下,就着灯光一看,上面写了些字,他认出字迹是他父亲的。封面上写着‘双儿拆阅’四个字。那不会有假了,确实是他父亲所写。
陈双拆开信封,把信的内容从头看到尾。信上大意是说,朝廷文书下达,说陈双勾结匪盗,劫夺官银,犯下大罪。因遍寻不得,派兵将陈双的父母软禁在家,其间不断严刑逼问,不堪忍受。陈双的父亲借置酒招待士兵为由,在酒中放了蒙汗药,迷晕卫兵,留下一纸书信逃走了。信的末尾却说因陈双久不归家,音信不通,不知朝廷之言是否属实。但已不容于后唐,此番远别,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倘若陈双回到家中见到信件,便往南边去,或许还能相见。
陈双看完信件后,大致可推想到几件事。第一件是这次走镖,致使官银丢失的事连累了父母,陈双懊恼不已。第二是朝廷找不到自己,便严刑拷打,拿自己的父母出气。陈双既心疼父母因自己吃苦,也痛恨后唐朝廷胡作非为。第三件事是自己遭朝廷冤枉,虽然与父母隔绝音信数月,但他的父母却没有相信朝廷的一面之词,见双亲如此信过得自己,陈双心下欣慰得多。第四件可喜的是父母尚在。虽然遭到受官兵的严刑拷打,吃了很多罪。但最后还是逃走了的,而且是去了南方。
陈双收起信件,揣在怀内,沉思了一阵。便走出房间,将银子搬到自己的卧室里。忙了这一阵,他歇了歇气。心中想:“房门残破,将银子放在这里本不安全。但爸妈都不在家,这地方早已无人问津了,想必不会有人来的。”他掩上房门,转身走去。心想:“既然爸妈是去了南方,我便去南方找他们。家中发生的事,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我是绝不能露面的了,却去哪里躲一躲好呢?”
他想来想去,实在没地方可去。天蒙蒙亮,着实想去见洛彩凤,便慢慢地向东边走去。
洛家大宅在村子东面一个小山坡背后。陈双爬过山坡,已可看到洛家大院,静静地没有一点声息。陈双忽然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被列为朝廷通缉犯这事,必定已让洛彩凤知道。
陈双忽想:“她知道我是贼了,还会待我如初吗?”想到这里,陈双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洛家大院就在眼前,洛彩凤就在院子里,只要再走几步,就能看到她了。可陈双的脚下仿佛注了千斤铜汁,一步也走不动。
他在给黄继业、吴师德和刘一魁喝的酒里下了蒙汗药,将他们迷晕。偷偷牵着马车返回老家,为的就是要见洛彩凤。终于到家了,终于就快看到了,距离洛彩凤就只差几步了。他却满怀歉疚和不安,甚至望而却步,不敢让洛彩凤看到。
陈双想着恋慕洛彩凤三年,他确定洛彩凤对自己颇有情义。但那是在以前,是在自己成为通缉犯之前。如今以一贼盗的身份如何与她相见?就算见了,她会接受一个强盗吗?就算她真心喜欢自己,可她的家人又会答应让她跟一个强盗好吗?
绝对不会的,陈双心中这样想道。而且喃喃说道:“他的家人决不会允许她跟我好的。但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是贼啊。可是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他们会听我解释吗?”
陈双愁苦不已,一阵冷风吹来,使他清醒了许多。只听山坡南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陈双心道:“有人来了,我是贼盗,是个灾祸,不能让人看到我。”
他轻轻一跃,跃到一棵大树上,藏了起来。放眼看去,只见一个女子哼着歌从南面缓缓走来。那女子穿一身蓝色绸子衣服,光鲜靓丽,十分新艳。陈双认出她是洛彩凤的丫鬟翠云。心道:“她从哪里来呢?怎么不待在洛家?”
翠云走过去后,陈双跃下大树。叫道:“翠云,你去哪里呢?”
翠云转过头来,见到陈双,惊愕了半晌。道:“你……你……好事成双,你还敢回来啊?”
陈双听她仍用以前的称呼,没叫自己是贼,心下稍慰,上前两步。道:“你们也听说了吗?”
翠云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之色。道:“那些天朝廷满大街的贴着你的画相,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陈双道:“那你相信我是贼吗?”
翠云道:“那你到底有没有做坏事啊?”
陈双自从得知父母被后唐朝廷逼走,而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一直歉疚于心,已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听到翠云的询问,知道她并未真的相信朝廷的污蔑之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道:“我敢发誓,我没有从朝廷官兵手中劫夺官银,我是被污蔑的。”
翠云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被污蔑的,但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陈双激动不已,几个月以来,他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翠云这样信任自己的人,他激动得拉住翠云的手。道:“翠云,多谢你相信我。”
翠云脸上微微一红,将手缩回。道:“谢归谢,你拉我干什么?”
陈双才觉得自己确实是激动了,悻悻地一笑。道:“我不拉你,免得你去告状。”
翠云道:“我告什么状?你胡说些什么?”
陈双道:“你遇到彩凤时,告诉她我非礼你,可就遭了。”
翠云不说话了,额头上又显出一片暗云,愁眉不展。陈双问道:“翠云,我说错话了吗?对不住,我不该这样胡说八道。彩凤心地善良,最善解人意了,她必不会为这种小事来生我的气。”
翠云忽道:“你别说了,你快离去吧。”说完扭头就走,陈双大感疑惑,追上前去。道:“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的,怎能不见彩凤一面就走了呢?我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彩凤,你带我去见她吧,我现在这个身份,不便露面的。”
翠云道:“你不要见她了。”
陈双道:“我就是为了见她才回来的,你怎么说反话呢?”陈双知道翠云活泼俏皮,爱说反话。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时候还有点早,她多半还没睡醒。不过不要紧,你回去告诉她,我就在老地方渑池旁边等她。”
翠云道:“她不会见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陈双却都以为翠云是在说反话。道:“我知道你爱说反话,你说她不会见我,就是会来见我。我先去渑池旁等着。”
翠云的脸上着急起来。道:“你不要去了。我说过她不会见你就是不会见你,你为什么听不进去?我以前是说过反话,不过我现在说的句句都是正话。我没有骗你,为什么你要骗你自己?”
陈双见翠云脸色不变,这才有些信了。道:“我欺骗我自己,我什么事欺骗我自己了。”
翠云道:“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陈双越听越迷糊。道:“我知道什么?”
翠云凝视着陈双。见陈双面不改色,仍是一副惊奇的神态。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陈双道:“翠云,你说的是什么事呢?”
翠云却道:“你不要问了,知道这事对你没好处。”
陈双心中愈发奇怪起来。道:“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对我没有好处呢?”
翠云被他缠不过,忽然转过身。陈双只见她肩头耸动,像是在哭泣。心中惊奇加剧,更不知所以了。道:“翠云,你别哭嘛,有什么事你好好说。”
翠云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眼圈发红,确实是哭了。她看着陈双。一字一顿地说道:“好事成双,半个朋前,小姐嫁给吴二少爷了。”说了这话,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一块大石似的。
翠云这几句轻缓无比的话,在陈双听来,无异于轰天巨雷。他忽然大笑三声,口喷鲜血,仰天倒下,就此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