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继业他们跟随秦家寨众强盗出了平凉府,沿官道缓缓向南而行。众强盗列成队伍,点亮了火把,照明大路。远远看去,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
这次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十九万多两银子,收获丰盛,数年所盗窃、抢劫的总和相加也及不上这一次的。众喽啰想着回到秦家寨之后,寨主秦桑必会有所赏赐,都能分到一杯羹。火光照在众贼的脸上,人人脸显欢愉,高兴万分。有的甚至还唱起歌来,远远一听,倒还能听得几句:
多少快乐不能重来
可为什么我还会笑
只是学着遗忘悲哀
啦啦啦,啦啦啦!
我笑青山空寥落
青山应笑我痴心难改
月有盈亏
事难圆满
优缺常相伴
且把愁苦抛
留得真情常在
众强盗嘹亮的歌声响在山野之上,遥遥传开。不知何人所作,为何会被这些强盗喜欢,仿佛是歌中隐隐传达了一种无奈之情,合了强盗们的口味。由此来看,这些强盗也并非生来就是贼。
秦桑脸上挂笑,甚觉得意。对手下喽啰毫不约束,只管让他们尽情的唱。
卫双青见秦桑眼角含笑,湊兴笑道:“寨主,你瞧兄弟们今天多开心啊。”
秦桑道:“是该开心开心,这几年朝廷查得严,我们没敢有大动作,好久没有捞到这么多财宝了,大家跟着我过得真苦。秦家寨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想到竟送来这笔财宝,在我们最急需的时候,来个大丰收。哈哈,哈哈……。”
卫双青道:“便可洗去前几年的晦气。”
王诗艳忽道:“恭喜寨主。”
秦桑哈哈大笑。问道:“何喜之有啊?”
月光照在王诗艳的脸上,洁白如玉,莹然生辉。与她残妆败相之时相比,果然漂亮了许多。
王诗艳笑道:“寨主洪福齐天,好运当头,想不发财都难。寨主机智聪慧,轻而易举地便从那姓林的女贼手中拿到这许多宝贝,从今往后,大家死心踏地追随寨主,同享人间清福。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她给林梦梦怼得气急败坏,大怒之下,脸上的妆残坏了。离开汇通钱庄后,不知何时,暗地里把妆补了起来。她一直没吭气,到了这山崖之上,见疏星朗朗,一闪一闪,仿佛是情人眨眼睛。皓月当头,清辉洒满山野,直令人心旷神怡,又听得众喽啰高昂的歌声,倒把一时的气恼忘却了许多,受情景熏染之故,心情大为好转。但林梦梦令她出了那么大的丑,她将这笔账牢牢记在心间,伺机报复。对林梦梦的恼恨之意,便从话语之间也可瞧出一二。
秦桑哈哈大笑。道:“诗艳,那么你也开心吗?”
王诗艳道:“大家都这么开心,我大半是开心的。可是一想到林梦梦那女贼,我就开心不起来了。只怪我没有武功,跟她动手,就有死路一条。而且当时寨主又阻止我。若不然,在汇通钱庄,我一定将她剥皮抽筋,令她生不如死。”王诗艳说到最后,脸上恶狠狠的。
黄继业一直跟在秦桑等人后面,他从侧面正好瞧见王诗艳的神情。不由得心想:“这女子记仇心如此强烈,必也心肠毒辣,和她温柔漂亮的脸蛋根本就不相称。哎!真想不到,她漂亮的脸蛋下竟藏着如此狠辣的心肠。”
秦桑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罩上了一层严霜。缓缓道:“在汇通钱庄,我因顾及着她从官兵手中劫夺银子并不容易,一时起了仁心,才处处容让,没与她计较。不过,你放心,回到山寨,待诸事妥当之后,我们再去找她,一定要让她有借有还。”
王诗艳道:“多谢寨主。”她心中想:“林梦梦身边就只霍山、刘一魁和林万通,而且武功都不高。秦家寨的势力当然远远超过林梦梦的,只要寨主发话,有秦家寨众人相助,这段仇一定能报。”便又说道:“我先前还以为寨主跟林女贼关系匪浅,而我又只是寨主身边的一个丫鬟,人微言轻。我的私事远不及寨主的事重要,寨主就算听到我跟林女贼有仇,也只当作耳旁风,听了就忘。没想到寨主大仁大义,并未以我身份低微而加以轻贱。寨主,你对我真好,你是大大的好人。”
秦桑不由得一震,‘好人’这两个极轻微的字眼一入耳里,仿佛雷霆般震颤了他。忽然间,秦桑想起了许多往事。
秦桑原本是江南一个官宦之家的子弟,为人聪明,被他父亲寄予厚望,很小便将他送到私塾攻读诗书。读书一月以后,那先生要他背《大学》章句。但他却背错了,教他的先生耐心指导,可他年少贪玩,教了五遍,仍是背错。
他虽然年少,见教书先生紧皱眉头,便问教书先生自己是不是很差。那教书先生也很理解,听他如此明白事理,不但不来怪他,还好言夸奖。说他能背这么多,已经是佼佼者了。
恰逢他父亲来私塾,接他回家吃饭,在私塾外偷看到这一幕。他父亲望子成龙之心自不必说,且又是凭真本事考得功名,对他就格外严苛。看到这一幕便十分恼怒,将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才得到教书先生的夸奖,但在他父亲这里却变得一无是处,狗屁不通。他心中便想,无论自己将来有多努力,有多优秀,也都将一无是处,得到的也只是他父亲劈头盖脸的唾骂。这事在他年幼的心中成了一个阴霾。
其后他脾性大变,凡属于他父亲认为是好的,仁义道德、君子之道,在他眼中都是极坏的。他开始跟他父亲抬杠,他父亲若说孔门七十二徒弟,个个是圣贤。他便反驳说那不过是朝廷的跟班,一群腐儒,根本不能算大器之材。他父亲若是说各朝各代,多亏有天下间的读书仕人,循儒家经世之道治理国政,才能治得四海升平。他必反驳说贪污腐败、卖国求荣也是读书仕人们的拿手好戏。他父亲对儒家文化极为看重。听他妄言辱及先哲,动了大怒,狠狠地揍了一顿。他看到他父亲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样子,平常的儒者之风荡然无存。暗觉得自己胜了,虽然被打得狠,却不哭反笑。他父亲打得他越多,他反叛的意志就越坚定。及至十五六岁,便做出许多与儒家的礼仪道德相悖逆的事来。偷抢拐骗,干尽坏事,渐渐地不容于家门。
其后积重难返,无论如何调教,都难以扭转,甚而遭父母唾弃。他索性将心一横,逃出了家门,开始打家劫舍,与家人断绝来往。而后纠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黑道中人,逃到西北,在秦家寨落草。自小到大,他的所作所为,从未得过别人的一句称赞。秦家寨众强盗恭维他,但那是因为害怕才会有的尊敬。自小到大,他听得别人对他的称呼最多的是败家子,后来是杂种、牛虻、恶贼,再后来是寨主、老大、大当家。可从来就没听别人说他是‘好人’。
在这短暂的一瞬,秦桑的脸上出现过许多不同的神情。有背叛家门的阴狠、有我行我素的痛快、有害人成功后的得意,更有当了寨主、受手下膜拜的荣耀。然而,当他听到‘好人’这两个字后,沉默半晌,也无可适从。无论他听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好人’这两个字使他更加震惊。
王诗艳道:“寨主,你怎么啦?我说错话了吗?”
秦桑道:“没什么,以后千万不要叫我好人。”
王诗艳大为不解,但顺从地道:“寨主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么叫你了。”
忽然,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大部队也都停下来。
秦桑问道:“前面是什么情况?何以停步不前?”
负责中间传信的喽啰急匆匆赶来。道:“寨……寨主,前方的兄弟见有官兵设卡盘查,不知该退还是该进,请寨主明示。”
秦桑道:“深更半夜的还盘查?确定是官差不假吗?”
传信喽啰回道:“确是官差无疑。”
王诗艳忽道:“定是被歌声引来的。”
秦桑顿了顿。道:“有多少人?”
传信喽啰道:“共是十二人,都身披黑甲,手拿大刀,气势凶悍,十分粗鲁。”
秦桑沉吟不语。卫双青道:“他姥姥的,十二个人还敢嚣张?寨主,我们杀过去!”
忽然,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火弹冲向夜空。砰的一响,在空中爆炸开来,火星四下飞溅,光亮耀眼。
秦桑道:“这是官差求援的信号。不好,这批官差后方必然埋伏得有大队人马,我们改道而行!”
卫双青将手中长枪一挥。道:“就跟他们干了!怕什么?”
秦桑道:“保护银子要紧!不可鲁莽。传我的令,后队变前队。饶过官差,改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