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微微一笑:“如今曲阜城内已是街谈巷议,众口纷纭。齐相田和率军十万犯我边境,汶阳失守,生灵涂炭,难道柑国真的不知道?”
公仪休叹了口气说:“我正为此事忧心忡忡。”
“鲁公为何不速速发兵御敌?”
“鲁公正在物色能克敌制胜的良将。”公仪休又叹了口气,“十万精兵浩浩荡荡锐不可当,不可等闲视之。鲁公也为此事发愁呢。”
“这又何必犯愁。十万精兵有什么可怕,不是吴起夸口,倘若选我为将,只需两万士卒便可杀它个片轮不返。”
“我已在穆公面前极力保举吴大夫,只是大王他疑虑重重。”
“请相国放心,吴起知天高地厚,能审时度势,察言观色。”
第二天,穆公召见了吴起。相国公仪休在一旁陪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穆公身旁还坐着老将军泄柳。
鲁穆公信任泄柳,因为他军旅生涯四十余年,秉性刚毅,作战勇敢,为鲁国建立过不朽的功劳。虽然如今年迈力衰,却仍然行动矫健,声如洪钟,俨然还可披挂上阵,舞刀弄剑。今日穆公把他召来,是让他帮助自己鉴定吴起谈兵论战是否有真才实学。如果吴起果是将才,就让泄柳作为监军在一旁协助;如果吴起徒有虚名并无实学,那就让泄柳挂帅,率军抗齐了。这是穆公的打算,他没有告知泄柳,也没让公仪休知道。
三人无言默坐。
穆公叹了口气说:“田和率十万大军犯我边境,汶阳失守,申详受伤。汶河一线随时可能被齐军突破,寡人十分忧虑。”
相国和泄柳对望一眼,又低头不语了。
吴起躬身下拜:“大王不必忧虑。田和虽有勃勃的雄心,并无治军作战的能力,并不可怕。”
“纵然田和不是治军作战的帅才,他麾下的田忌和段朋却是久经沙场的骁将,不可大意呀!”
“齐国有骁将田忌和段朋,我鲁国也有泄柳将军和申详呀!无论阵前厮杀还是帷幄运筹,谢、申二位将军都不在田、段之下,陛下何必忧虑呢。”
鲁穆公听罢吴起对泄、申二将的评价未动声色,一旁的泄柳面露骄矜,微微含笑。
穆公直视吴起,一字千钧地:“依你看,鲁国能战胜齐国?”
“能。”
“你有何根据?”
“根据有四:一是田和阴谋篡位,不得人心。兴不义之师犯鲁,天下人共责;二是久滞边境粮草已尽,掠夺边民供养军队遭百姓怨恨;三是士卒不服水土,患病者日渐增多,军心动摇;四是主帅无能,不能速战速决,将士困乏疲劳,怨声载道。再加上齐军历来法令不明,赏罚不当,使将士离德离心。如此的十万大军,有什么不可战胜的。”
老将军泄柳对吴起的言论不无赞同之处,但他觉得一介书生敢在老将军面前狂妄地谈兵论战,实在是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高声喊道:“大夫,听你振振有词,请问你用何种战法去破敌制胜呢?”
吴起被这种嘲讽的质问激怒了,他霍地站起来,两眼直视着泄柳:“泄将军,你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岂能不知战场千变万化。作为一军之帅,必须依据敌我情况的变化而决定用兵之策。如果未见敌阵,不晓敌情就凭空制订战略,岂不是闭门造车。”“这……”泄柳语塞,以拳击掌长叹一声,“嘿!”
吴起与泄柳的争论全被穆公看在眼里,他更喜爱吴起了。便问:“什么样的人才可做统帅呢?”
“臣以为作一军统帅必须冷静果断,切忌优柔寡断。当战不战,当断不断就会坐失战机;统帅和士卒应当同忧乐,共安危,情同父子。”
穆公勃然而起,高喊:“好一个情同父子,说得好。吴起,你看鲁国有这样的统帅吗?”
吴起缓缓抬手指胸:“我,吴起。”
公仪休起身拱手:“陛下,吴大夫委实可当此任。”
“哈哈,公相国举荐贤才为寡人分忧,可喜可嘉,明日我便登台拜将,发兵抗齐。”
穆公看得出此刻老将怀有不平之气,不服之心,便亲切地抚慰道:“泄老将军,回府歇息去吧,汶阳之事就托付给年轻的后生。”泄柳进言:“陛下!臣念国家安危,社稷存亡,因而苦苦相谏。时至今日,即使陛下赐死,臣也要把话说尽。吴起的妻子田氏乃是齐国大夫田居之女,他若做了大将,能实心实意地与齐相田和作战吗?”
“唔,吴起,果有这事?”
吴起点头。
穆公闻言沉吟,起身往返踱步。“此事今日不决,寡人还要三思。”
泄柳怒气冲冲地走出鲁宫,与相国招呼也不打便飞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公仪休邀吴起到家中稍坐,二人并肩走着。
“吴大夫,你来到鲁国数年,至今未得重用,委屈了你。”
“未得鲁侯重用,却结识了重才仗义的相国,知遇之恩使吴起毕生难忘。”
“吴大夫,如今良机尚未失去,只要你不优柔寡断,汶河前线仍是你展露才华的场所。”
“请相国赐教。”
公仪休:“去王之忧。”
吴起那英气逼人的脸上又现出痛苦的表情,失望、苦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仰天长叹,命运呀,你为何这般捉弄人?吴起呀,你为何不安于命运?
在登车回家的路上,吴起不时发出可怕的笑声。御者觉得脊梁发凉:“唔,吴大夫今日莫非遇到鬼了?”
吴起走进家门。廊下的鹦鹉叫喊:“将军回府了!将军回府了!”
吴起喃喃自语:“将军回府了,将军,我是将军?谁封的将军?”
听到鹦鹉的喊声,素笑容满面地迎出房门。她回身打起门帘,眯着眼说:“见到公相国了?”
吴起没有答话。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把宝剑掷于案上,素急忙上前拿起宝剑要挂上墙壁,只听吴起大吼:“你不要动它!”
素忙推开案上的瑶琴,放下剑。她望着丈夫迷茫的眼睛小声地说:“今日的事办得不顺利吗?”
吴起没有答言。
素回身端上饭菜,满满斟上一觥酒说:“你太累了,喝点酒能解解乏。”
吴起仍然沉默不语。一觥一觥,自斟自饮,闷闷地喝着酒。
素见丈夫烦闷,一时想不出为他解忧之策,便将内室里熟睡的儿子抱了出来。孩子哭了,哭得好伤心。素一边拍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喃喃地唱道:“孩儿孩儿你别哭,你爹给你盖瓦屋……”
吴起知道素的用心,可是他心里烦乱痛苦。不愿也不忍与妻子一刀两断。想想自己幼年畏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十八岁独自出门,游仕未遂反遭羞辱。后来虽与妤过了一段和谐的日子,但家世之差别在他心灵中时时掠过阴影,最终只有离别了。入鲁学书,窗寒几冷,度日如年。幸得与田氏素结为俦侣,相敬相爱,情如琴瑟。婚后两载喜庆弄璋,在素的心里只有丈夫和儿子,自己含辛茹苦在所不辞。丈夫闻鸡起舞之时,妻子以琴音相伴;丈夫挑灯夜读之际,妻子加衣添茶。素对吴起的好处是数不完说不尽的,他怎能与素一刀两断。然而,吴起也清楚地知道,此次若是错过,恐怕短期内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心里矛盾重重,七上八下,历历往事涌到眼前:母亲在倚门张望,执手叮咛;妤的兄长的恶言冷语,说什么吴家富而不贵;自己挥动长剑,杀死羞辱自己的无赖;曾申严厉的斥责,学友嘲讽的笑声。多少双眼睛从各方望着他,善的,恶的,鼓励的,鄙视的,赞美的,戏弄的。
吴起目光呆滞,神色恍惚。他眼中的素不停地幻化,不停地升沉。一会是贤惠的娇妻与他朝夕相伴,一会是凶恶的厉鬼挡住他仕途的大路。吴起惊慌了,恐惧了,愠怒了,疯狂了。他忽然发出可怕的笑声,弯腰拾起地上的宝剑,高高举过头顶。他的手在颤抖,剑锋灼灼闪光。他仰天大呼:“了结吧,这屈辱的生活!了结吧,这多舛的命运!吴起是人杰,是将星,我要从这里升起,从这里飞腾!”他使尽平生之力,将宝剑斜劈下来。
粉颈溅血,血洒瑶琴。素缓缓地倒下了,像一朵被东风吹落的碧桃。
吴起踉跄地走进内室,顺手扯过一块丝帛包起妻子的头颅,把它紧紧抱在怀中。他又笑了,笑得像野狼嚎叫。
吴起叫过御者,驱车先到相府,然后与公仪休同赴朝堂。他匍匐而行,仰面而奏:“大王,臣报国有志,而陛下因吴起之妻是齐国之女而见疑,未肯违以重任。臣已砍下田氏之头,以表明我忠于鲁侯,誓与齐相田和决战。”说罢,将怀中的头颅掷于穆公面前。
穆公掩面扭身说:“吴起,你何必如此!快快退下,退下!把人头也带走。”
吴起惨然而退。公仪休急忙告进。
穆公十分恼怒,指着公仪休的前额说:“这就是你举荐的吴起!他杀妻求将,残忍至极,心不可测呀!我怎能用他。”
“陛下,这才是你应当用的人呢。”
“嗯?你这话从哪里说起?”
“杀妻求将说明他不爱妻子只爱功名。陛下若弃之不用,吴起就要到别国去寻求出路了。”
“你倒不必担心他会投奔齐国,他杀了齐国大夫之女,已经绝了去齐国之路。好,明日寡人登台拜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