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袍书生面露失望,正匆匆离场,被那店家止了步。
店家颇为厚道,宽慰他道:“公子莫要气馁,明年灯会再来参赛,定会夺得头筹。大奖虽是没有,这盏兔子灯就送给公子了!”
尘埃看去,那盏兔子灯十分精致,竹篾编织而成的骨架,形容与平常兔子无异,素白宣纸做成的灯身,点上眼睛,画上胡须,描上唇瓣、爪子、尾巴。
这样的兔子灯并不稀奇,却足以勾起她遥远的回忆。彼时,正好也是上元节。她是大延的七公主,注定不能同普通百姓的孩童,能随意出宫赏花灯、闹元宵。于是,八岁的小公主孤自一人爬上礼佛高塔,瞧着那一墙之隔的凡俗世间。
那处,歌舞升平、灯火辉煌,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幸福知足的笑容。
深宫之中,父皇、母后、妃嫔们都在华春宫,观着那梨园请来的优伶们唱戏吧。可七公主不愿看,因为年年回回都是那般的戏,多多少少都有了倦意。正心驰神往间,被一声冷斥乱了心事。
“清平乐...你躲这处做甚么?”身后是皇兄冷然语气。
皇兄总是这般神通广大,而她总是这般时运不济。无论身在何处,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被他找到。
“看花灯呀,宫里不许放花灯,我就跑到这儿来了。你看,这里高高的,能看见外面的。”小公主兴冲冲地指给他看。
“...”少年皇兄眼里的无奈又加深了“花灯,只要有花灯就可以了么?”
小公主捣鼓着头表示十分的赞同。
“我做给你。”清亮的眸子看着她,淡淡道。
“皇兄会做花灯?”小公主歪着脑袋质疑他,眼里皆是不可思议。
皇兄冷冷一哼,不屑一顾道:“不过一个花灯而已,还难得了本殿不成?”
当夜,皇兄领着她回了殿,果然为她做了花灯,尘埃记得...就是眼前这样的兔子灯。记得她当即抱着皇兄转了好几圈,开心得不得了。从那之后,她逢人便夸自家皇兄手艺好,平日里趾高气扬得更甚了。而皇兄又嫌她嘴碎,皱着眉头数落她是只晓得哭鼻子的烦人精。
想到小时候的趣事,尘埃不禁轻笑出声。
观月殿方接过那对质地良好的翡翠耳饰,便快步追上那即将走远的绿袍书生。
“兄台请留步。”
绿袍书生回头见是他,颇有疑问:“兄台,可有何事?”
观月殿拱手一礼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可否以这对翡翠耳饰换兄台手中的兔子灯?”
绿袍公子微愣,不解其意:“兄台手中的这对翡翠耳饰,质地精良,岂非在下手中的兔子灯可比?”
观月殿点头笑道:“若说价格,兔子灯自然比不得翡翠耳饰。但若说价值,翡翠耳饰却远不及这兔子灯。”
“方才见兄台与这对翡翠耳饰失之交臂,颇有失落,若是在下没有猜错,这对耳饰兄台原是势在必得,想来应是想将之赠与他人。”
绿袍公子垂了眼睫,微微一叹:“兄台所言不错。小生原想猜中灯谜,赢得这翡翠耳饰与小生娘子作礼物…”
观月殿笑若春风:“如此再好不过。”
绿袍公子心下过意不去:“...嗯?此般行为,兄台岂不吃亏?”
观月殿摇头浅笑,回首遥遥一指:“兄台请看,那位穿着月白罗衫的女子。她是我的心上人,方才兄台拿着这兔子灯,我见她盈盈一笑,竟是对这兔子灯喜爱至极。在下心中所想便如同兄台一般,若能博得心上人一笑,纵是千金散尽又何妨?”
绿袍公子顿悟,展颜一笑:“原是如此,那小生愿与兄台交换。不...应是小生谢过兄台!”
观月殿道:“在下与兄台互成人之美,不必言谢。”
尘埃远远看见观月殿追上那绿袍公子,两人似是交谈甚欢,说话间又同时回首望向她,正疑惑又见观月殿对她粲然一笑。
待两人分别后,又见观月殿喜不胜收地挥着手奔来,手里提着的正是方才那绿袍公子的兔子灯。
“殿下,你这是...?”尘埃惊诧地微睁双目。
观月殿咧唇一笑,将手里的花灯递于她手中:“兔子灯,送与你的!”
“殿下怎知...?”尘埃心间浮过一丝暖流。
“方才见你笑了,知你心中定是欢喜。莫非是我会错了意?”他依旧笑如春风。
尘埃心中的感动无以言表,直道:“喜欢,很喜欢。”
两人漫步在天街夜市中,尘埃提着兔子灯,心思如同灯影幢幢,飘忽不定。从初见到今下,其实二人交际并不深重,殿下待她不薄,不仅如此,亦是能称得上待她极好。正因如此,她才迷惘。
初见之时,他的片刻失神不假,而透过她的眼,他看到的究竟又是何人?是否,他将自己误以为是那人?一面她又觉得自己竟然变得贪婪起来,害怕沉沦,害怕迷失...如同两千多年前那般假象,迎来一次次的绝望。
两人默默行了段路,尘埃似是些许沮丧,神情滞滞地望着兔子灯,不知想着什么,心却不在此处。
观月殿心下一跳,颇为自责后悔,定是他行事太过鲁莽,未尝将一切告知与她,举止又突兀暧昧,无形地让尘埃有了压力。可...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就连他自己都未厘清,如此和盘托出,岂不徒增二人烦恼。此等琐事他一人烦忧便罢,转念一想,观月殿终是开口打破了沉寂。
观月殿道:“说到兔子灯,我便想到了兄长。”
尘埃问道:“祁阳殿?”
观月殿颔首:“皆言祁阳殿生性凉薄,阴晴不定;可于我而言,他依旧是温柔体贴的我的兄长。”
“幼年,父神母神早归沉寂。尚是童稚的我,顽劣不堪,不爱学思,整日在母神的月宫,闭门不出,守着母神的画像缄默不语。那时,兄长少年即位,初掌百官,却还要因我事事烦忧。时常不眠不休,直到我沉沉睡去。”
他忆到温柔之处,唇角微微勾起:“母神喜静,却极爱喂养玉兔。兄长便唬我母神并未离去,只是变成了玉兔,隐于月宫。我每每苦寻无果,亦或是玉兔丢失时,总是嚎啕大哭。兄长便抚摸着我的头‘观月,不哭。母神不喜欢爱哭的男孩子。’后来,不知他于何处学得做花灯的手艺,竟然做出了个兔子灯来,还骗我道是母神的化身。我分明瞧见他手掌深深浅浅的,尽是竹篾的伤痕。”
尘埃不曾面见过祁阳殿,唯一的映象停留在薄素素对他的满腹牢骚和嗤之以鼻上。
如今听得观月殿谈及他与祁阳殿的幼年之事,惊讶于祁阳殿竟有如此细腻温柔的一面,又对观月殿幼年早失双亲感到心疼不已。该是经历过如何的伤痛和悲哀,才会有这样一颗温柔纯善的玲珑心。